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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我們身在孤島,身為一座孤島,必須努力賴活、好活。
在島上低吟複述如何被棄守、拋棄、遺棄,
捕捉綿密入裡的人生晦澀,奮力匍匐夾以喘息而過,
這樣才能感受到肉身在世的意義。
∥詩人宋尚緯首次出版個人散文集,訴說他怎麼定下存在的反詰語氣。
∥獨家量身打造孤島怪,穿梭在書裡頁間,一起和孤島怪在孤島通信、說自己說他者。
「宋尚緯很有意識、醒覺地在處理一個子題:他、文字、世界這三者之間,如何彼此牽孿?三者往往交匯於『人之存在』。」——吳曉樂
吳曉樂——專文作序
李屏瑤、徐珮芬、陳雪、黃麗群、楊佳嫻、潘柏霖、盧郁佳——回信好評推薦(按姓氏筆畫排序)
∥∥∥∥∥∥
宋尚緯的文字有兩面性——一面是蜿蜒的詩意;一面是橫空直下的率性,如一把兩面銳利的小刀直直切開人性軟爛處。
他書寫人性、人生的細碎低落處,站在爛泥中央求生存,告訴你自己要的自己去掙。
我漸漸知道我不能只是我,有太多無法直說的話,
於是我需要痛苦,唯有痛苦才能讓我找到更多語言。
——宋尚緯
宋尚緯擅常摹寫有形無形的陰暗痛楚,與人生行至途中被棄守的殘缺、病痛的難耐,或者人活於世難免撞見的大奸小惡。更常見的是他對自己的嘲諷,在一連串看似滿不在乎的語句中,在諸多貌似狠烈決絕的衝撞下,藏著他對世界的沉思與奮力爭取來的生活餘裕,也包容了在這些之中被輾壓與打磨的。
人是倚賴經驗的動物,經驗累積組成了自己。
說到底,你是否知道你所面對的真實是什麼?
虛構和真實的界線只看你站在哪一面,
要知道自己是如何看待世界,在這之前得決定屬於你自己的真實。
本書分作三輯,宋尚緯有意識地在「自我、他者、文字」周旋迴繞,從容談論生活傷痛、身體困境、寫作觀點、旅行所感與曾和身心症奮鬥的過程,而這份從容是他用肉身心靈具體搏鬥來的。
輯一「每個人都是孤島」訴說生活與生命裡的各種深淺傷痛,對社會的詰問;對人際連結的思索。輯二「孤島的囚籠」寫下他人的惡意嘲笑與作者對內在與外在的病痛所下的註解——肉體與生命的反芻,人之渺小不可抗。輯三「囚籠外的世界」說著寫作與文學在他生命的意義,寫作讓他逼視痛苦,唯有直視傷痛才有辦法治療自我,即使它們非常刺眼。
=精采摘錄=
∥現世孤獨
雖然我常常說人需要學會面對自己的孤獨,但人又確實無法獨活。最近幾個月,面對任何事情,最常浮現我腦海的就是,如果過得這麼痛苦,那為什麼還要繼續。我自己的答案是,所有使你痛苦,但你卻無法放下的,要不是你無法割捨,要不就是當你在深淵的時候,對方曾陪著你走進人間。
∥感情觀
在感情中如何面對自己比如何面對對方要來得難多了。我們都必須承認,自己只是一個脆弱的人,必須承認現實──自己脆弱,而且不堪一擊,更重要的是,我們時常自己打敗自己。許多時候我們認為自己將對方看得比自己還重,但其實不是的,我們仍然是在意自己的感受。有的時候我們耽溺於那樣無私奉獻的自己,有的時候我們使自己是個悲劇演員,但其實不是,我們大多時候是輸給了自己的軟弱。
∥談人性
人非常擅長用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來檢討他人,每個人都超愛擠別人臉上的青春痘,一邊擠還要一邊罵說你怎麼這麼不知羞恥,並以此為樂。
∥寫作觀
寫詩,或者說寫作,並不是一件全然「藝術」的事情,它包含了社會實踐以及溝通。不是指藝術無法溝通,而是對我來說,藝術的功能性,溝通的面向比實驗、超越更為重要一點。
目錄
推薦序|信號,朝著你的方向飛去
自序|寫作是在孤島說話
輯一|每個人都是孤島
生活總讓我們失望
有效的療癒手段
我曾懷疑過
親愛的食人族們
在離開陰暗的幽谷前
人是一座座孤島,我們之間荒蕪且遙遠
人生有太多哀傷了,我要好好鍛練不被輕易地擊倒
感情沒有成功還是失敗
「說話」
堪堪過得去
沒有出口的迷宮,是走不出來的
愛你的人,在你活著時就會愛你
別在無蜜的蜂巢爭蜜
輯二|孤島的囚籠
人類為什麼是人類
痛苦指南
拿自己開玩笑才是幽默,拿別人開玩笑只是苛薄
當母豬作為一種虛擬的玩笑
人活著就是跟自己的心魔對抗
面對自己的身體
世界並不為任何人訂製
面對自己
我們都是野獸,只是撕裂彼此的方式不太一樣
要足夠堅強才能夠懂得溫柔
還好好活著的人都是好人
生活再過去一點就是地獄,偶爾的快樂都是天堂
雖然死亡也是種選擇,但……
結束的必然性
同理心
輯三|囚籠外的世界
快樂與傷心都是我
找到自己的缺口
找到痛苦的語言
因為我無能為力,只能祈禱
看見的都是影子,直面的都是人生
語言常常是場騙局
你看到別人的傷口,然後呢
我能做的也只有這樣了
人生就是最艱難的文學
因為有人在等我,所以我要回……
在香港[1]
在香港[2]
在香港[3]
遊戲不難
後記
內文試閱
生活再過去一點就是地獄,
偶爾的快樂都是天堂
我精神狀況最差的時候約莫是在大學時,那個時候活著對我來說跟死了也沒有太大差別,我記得我一個人走到頂樓,然後坐在邊角看著下面的景色,接著電話響起來了,連續幾通,都是平常不會聯絡的朋友,然後我又發了一下呆,接著回到宿舍把自己關在宿舍中一個禮拜,吃就隨便吃點,喝就打開水龍頭喝自來水,我睡不著,但也不想醒著,打開一本又一本的漫畫,那週我看了《潮與虎》、《傀儡馬戲團》還有其他的一些什麼我忘了。
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快樂實在是太難得了。快樂是倏忽即逝的,你以為你得到它了,但下一秒它就又消失了。以前吃制約了我,食物的美味最直接地刺激我的感官,吃到喜歡吃的東西就能解決我的不快樂,所以我吃。現在吃對我來說也不行了,痛苦的時間比快樂的時間要來得更漫長。我找了許多方法,試圖讓自己快樂,讓自己不要被情緒控制,要求自己成為自己的主人,不讓自己被情緒帶著跑來跑去。
以前的我總是想死。想死的原因來自於對生活的期望有落差,來自於我對生活再也沒有期望了。當時的我在想,有什麼好期望的,人活著就是不斷地互相傷害,我們舉目所見都是剝削與被剝削,人常以自己能夠宰制他人為樂,甚至是引以為傲。其實活著也沒有那麼痛苦,只是那時我偶爾會想,雖然我一個人活著也並不痛苦,但也並沒有任何值得快樂的事。
—有時候這就是分界點了。過去一點生活就是地獄,回來一點,偶爾的快樂都是天堂。
我承認嚴格說起來,我是個很惡毒的人,我尖銳。我看過太多人對他人的死活毫不關心,也看過太多人懷揣著惡意對待他人。死是什麼我也沒有過經驗,但有很多恨不得直接去死的時候。現在的我可能因為時間長了,經歷的事多了,更有可能的原因是這麼長時間我也感受到了其他人對我的善意(尤其是和伴侶交往之後),有的時候覺得我的心是不是也變柔軟了一些。我不知道,因為許多時候我仍是覺得該怎樣就怎樣,不要拿多餘的情緒出來,但有時候我會覺得,其實那些看似過不去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我常常看到「有病就該去就醫」的言論(甚至我自己以前也曾這樣說過),我不知道大家看到這句話有什麼感想,但我知道有許多受精神狀況所苦的人,看到這句話會很難過、很難過。
沒有人想要自己這樣,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能夠每天都快樂開心。我算是症狀不嚴重的,甚至運氣很好的,我從頭到尾也只服用過一次藥物,我是走精神強韌那一派的,但我也從不否認藥物的作用,許多人就是需要靠藥物支撐他的身體、他的精神。他需要藥物才能鬆緩自己的神經,才能夠安穩的入睡,甚至才能夠像一般人一般的過活。
現在的我只是希望每個人對於他人都能更溫和一些、更尊重一點。對於心理疾病這件事,我們缺乏的是理解、同理,以及尊重。理解、同理、尊重的同時要如何就事論事,那就是我們該練習的了。事有對錯、人有好壞,但人的內心是複雜又多面的,不是一句有病該就醫就能解決的。
雖然死亡也是種選擇,但……
整天都在外,剛剛才看到台北市長說要自殺就吞安眠藥這種話。
有時候我會想,是不是人天生就難以對自己以外的人擁有同理心。絕大多數人都圍繞著自己的痛苦煩惱—這無可厚非,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大慈悲心。從某個時期開始,我突然不在意別人對我怎麼想了,畢竟我傷心他們也不會和我一同傷心,可能還會嘲笑我;我快樂他們也不會為我快樂,甚至還會潑我冷水。
我是個連坐纜車都會嚇到嘴唇發紫的人,在考研究所時,面試前一天,我和阿存去搭了海洋公園的高空纜車,據說從頭到尾我面無血色,嘴唇發紫—我是個這麼怕高的人,但精神狀況最差時走到最高的樓層,坐在邊角看著下方,什麼都小小的,卻沒有任何恐懼。最後因為各種原因,我活著離開了學校,把自己關在宿舍裡一整週沒有出門,餓了就隨便弄點餅乾零食,渴了就打開水龍頭喝自來水。
想想我這一生雖然不是醫生,但看過的死人也不少了,自殺過世的也不在少數,至少突然間要我說出來,我數得出來的就將近兩手之數。有的時候回過頭想,那些人走的時候也許內心是解脫,但又覺得這些想法只是我個人的自我安慰,只是我這麼希望而已。我明明知道這些人是在何等絕望的狀況下走上自殺這條路,也明明知道大家其實並不是不想活下去,只是活下去需要的成本,比死亡高出太多。內心無法承受啊,已經沒有足夠的支撐系統能夠支撐著他們走下去了啊。已經不知道還有誰能幫助自己了啊。
有因被強暴後無人協助反而總遭嘲笑而自殺的人;有性向與自我認同不被任何人承認的人;有因為從小因體型而被霸凌欺負的人;有被欺騙感情的人。有這麼多人死掉了。有燒炭死的。有割腕死的。有吞藥死的(但我印象中吞安眠藥自殺的朋友沒有任何一個人死成的)。有上吊死的。我知道活著很痛苦,所以我也從未責怪過那些人的選擇,最多最多,就是恨自己力有未逮。
有時候會和處在崩潰邊緣的朋友說,就很老套的形容,人就像是弦,繃斷了就毀了,所以在繃斷自己之前,要學會自己將自己放開。我幫不上你們任何忙,只能告訴你,除了你自己,沒有人能夠真正拉開你的弦。如果覺得自己已經很努力了卻還看不到任何結果,那暫時放棄努力也是一個辦法,放棄努力的時候你可能會看到不一樣的世界。
大概在我出第三本詩集到第五本詩集中間,我收到非常多的訊息,其中有許多一看就覺得不妙,我通常都轉介他們尋求諮商協助,或者其他管道處理。也有一些人留下遺書,帳號就消失了,我至今不知道他們的狀況是否還好。只是有的時候,我會想如果這些能,能夠不那麼努力就好了。我們這一代人,都太努力了。努力想得到別人的認同、努力活著、努力讓自己不要被時代給沖走、努力跟上大家的腳步、努力成為眾多齒輪的其中一員。正是因為這些過度的努力,才把我們逼上絕路的。有時候覺得努力與善良,真是現代社會的兩大詛咒,你越努力你就越背離生活,你越善良,你就越被他人控制,你替他人著想,他人想得卻都是如何在法律的邊界內傷害你。你越認真活著,你就活得越艱難。結果你就把自己逼到絕路了。
對他的話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對一個人死心不過也就是這樣而已。對他我只想說,別把自己的麻木、冷漠都推給自己是醫生看慣了生死。你只是對自己以外的人不感興趣而已,你也不是什麼亞斯,你是自戀,以為自己比其他人更有存在的價值,但其實你並不。
對台北市長的話我也沒什麼好說的。我只想對其他想自殺的人說,試著放過自己。如果你覺得放過自己很艱難,那就什麼都別想,吃個喜歡吃的東西,好好睡個覺,醒來再想想要做什麼。人都說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但我知道你並不這麼想—畢竟那道坎是你要走的路,如果你選擇了死亡,我也很能理解,畢竟選擇死亡也不是一個簡單的選擇,你也確實地選擇了自己活著的方法。
只是有時候我仍是會自私的想,就站在朋友的角度和立場去想,我總希望我那些死去的朋友們仍活著,能夠偶爾通個訊息,講個電話什麼的也好。不過那也只是我站在朋友的角度去想的。我只是想說,也許你們覺得自己沒有活著的價值,但總是有人會珍惜你們,會記得你們的。
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的。
結束的必然性
我應該要開始工作的,但實在是忍不住看了瞇寫的《滌這個不正常的人》。其實我最近已經很少買書了,一方面是家裡空間有限,另一方面是拿著書看實在太累了,還好有電子書。用網頁買好後,我點開來看,一看就停不下來,一頁一頁地看了下去。下面寫一點我自己的雜感,不一定跟這本書有關係,我只是把腦中閃過的東西先寫一些下來,然後繼續做工作。
有的時候我會覺得自己是個幸運的人。
幸運的點其實並不是什麼家財萬貫與不用為生活煩惱的原因(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希望自己是這麼幸運的人),我幸運的點在於,我能夠偽裝成正常人的模樣。其實正常與不正常本來就是社會給大家套的一個價值,我可以明確知道我該做些什麼,才能讓自己看著像個正常的人—只是有時候假裝的事情久了,假的變成真的。
我是指,因為以為自己「正常」,所以認為別人的「不正常」拖累自己這件事。
瞇在這本書裡寫:「但瘋狂其實是過度理性的結果。今天我們談到微分,瘋狂是微分的結果。完美主義、強迫症,都是微分的表現。」後面滌開始示範走路的動作。我們都知道每一個連貫的動作其實都是單一的動作接續而成的,只是我們通常都忽略了這件事,或者不會去注意這件事情,但對一些人來說,他們不想去注意這些事,但他們也無法控制自己。
我想到自己曾寫的日記內容:所有的瘋狂其實都只是不被理解。
這些年我認識了許多恪守規矩的人,在這個社會裡,恪守規矩的人會活得很累,因為不守規矩的人太多、得過且過的人太多、事不關己的人太多。我自己也曾恪守規矩,只是規矩守到後面,發現真的會搞死自己,就逐漸地與眾合流,說好聽一點叫做「和其光,同其塵」,講難聽一點,只是在鄉愿與犬儒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而已。
我知道這樣的不易,也知道許多人的糾結與困難—包括家中若有一個容易對任何事物起反應的高敏感人,其他家人的感受。我看到瞇的媽媽和他吃麵時媽媽激動的對話內容—換作是我,我會怎麼樣呢?我這麼想。
許多時候也不是怒其不爭的問題,而是自己已在一個情緒的臨界點了。其實人最擅長的就是逼自己,許多時候自己已經將自己逼到絕路了,卻還沒有發現問題。問題在於大家對於自己的情緒與他人的情緒都太過陌生,現在的我已經不對一個人了解另一個人這件事抱有多大希望了,卻每次看到人連自己都不了解的時候,總是覺得荒謬得想笑。
我常常會收到很多人的訊息留言,最多的問題其實濃縮到最後只有一句話:「那些人怎麼可以這樣?」
以前的我覺得這些問題其實都是大家自己要走過的。人是經驗動物,自己遇到的問題,自己不解決一遍,找誰解決都沒有用。那些人的問題(其實也是我自己的問題),其實並不是「那些人怎麼可以這樣」,而是「我不知道我們這樣的人,該怎麼和他們那樣的人和平共處」,問題其實並不在於人對於規矩的觸碰、對彼此之間界線的冒犯與不在意,而在於「我」無法對這些事情視若無睹。
後來的我—也就是現在的我,對這些事情的看法是,「規矩」是有存在的必要的,但是不遵守規矩的存在,也是必然的。其實許多事情拉得更遠一點來看,就能理解其實所有事物的結束跟毀滅都有一個必然性存在。這說起來有點悲觀,因為這不但是相信所有事情都是命定,也是因為不相信人性才能說出這種話、擁有這種看法。
同理心
人對他人的同理心是一種資源,用完了會再生,但是再生的速度有限,隨著時間,有些人的同理心會越擁有越多,但有些人天生就是難以擁有同理心,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去同理他人。
我以前其實是個滿頑固的人,說好聽點叫保守,講難聽點就是固執且不知變通。我也曾經認為自己的問題自己關起門來解決就好了,因為我也是這樣子度過的。沒有人可以解決我的問題,那為什麼其他人希望我解決他們的問題。在這些過程中我可能也傷害過很多人吧。至少我能肯定我以前必定說過類似「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或者是「有問題要去看醫生」這種話。因為我自己也是有問題就去看醫生的人,所以我以前也從不覺得這句話有什麼不對。
最近幾年可能是接觸的事、經歷過的事多了,我開始變得柔軟一些,也知道「病識感」是什麼了。有些人沒有病識感,也無從求救,或者找到可以幫助他的人。這個社會是這樣的,每個人的確都沒有義務要幫助其他人,也沒有義務要承擔其他人的情緒或困難,但至少我們可以多一點理解。不是所有人都把自己鎖起來這個社會就會變好變和平,也不是把所有有問題的人都拒之門外這個社會就會風調雨順。每個人都有突然壞掉的可能,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以什麼形式發生。
忘記是在哪裡看過的話,「幸福的人用童年治癒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去治癒童年」。我想我們一輩子遇到的絕大多數人,可能都是後者。我也只能希望所有我認識的我不認識的人在治癒自己一生的過程中,平安順利。
書寫對我來說一直都是坦白地寫出自己的傷心與脆弱。但當我寫出來我就不再害怕被他人用這些脆弱來攻擊了。曾經有退休的教授說要叫我神豬詩人,有人寫訊息說我是豬八戒,有些人用我身體上各種可能的弱點攻擊我,試圖讓我受挫,讓我停止做一些說一些我覺得該說該做的事情,但我不會因為這些人停止的。
我難過多少次、哭過多少次,受過多少次傷,我就有多堅強。過去我每天都在受挫,有人預言我幾歲會死,但我活過來了;有人說我會發生什麼事情,但我走過來了;有些人在遠方嘲笑我,對我丟垃圾,用尖銳的言語傷害我,但我現在仍在這邊。我仍在這。我知道我會沒事,並且一直沒事。
以前我會因此傷心難過,現在我了解與我無關的那些人試圖扔過來的那些刀子,碰到我身上就會成為脆弱的塵土瞬間崩塌,因為那些並不是真實的,他們也不瞭解真正的我。
只有誠實面對自己一切才有被處理的可能。
參加聚會時討論到自己的詩,問有沒有寫一些很甜蜜的詩,仔細翻找居然極少。回到旅館後稍微想了一下才發現自己內心隱隱是將詩作為一種溝通工具的,吵架的時候、沮喪的時候、生氣的時候、傷心的時候,將自己打散在揉入文字裡。我極少寫甜到不行的詩,也不常寫和感情有關的詩,我將自己封閉、鎖進自己的櫃子裡,所做一切都是溝通。想起去淡江大學時忘了同學問了什麼問題,我回,我的詩大部分是反省的產物。我不斷在反省,一直反省、一直反省,只有不斷地將過去的自己扒開、拆解,我才能夠得到自己內心所認為的詩意。聚會時旁邊的一位小姐說:「感覺並不是安慰的效果,而是扒開的感覺。」想起朋友和我說的:「我不喜歡你的詩,那讓我感覺到某些什麼被扒開了,很痛。」我至今不知道這到底算不算是誇獎。總之,基調是痛苦,即使再溫柔、再傷心,其餘的也全是刻薄,不管對自己還是他人都是。
快樂與傷心
都是我
/ 1.
我開始寫作沒多久後就感到茫然,因為剛開始除了恨之外我不知道還能寫些什麼。我寫了很多驚悚小說,有一些人覺得很不喜歡,只是告訴我:「不能寫」、「最好不要寫」。我有一段時間非常不能諒解,因為從來也沒有人想要了解我為何這麼做,只是告訴我不可以,告訴我應該要原諒這個世界,但事實上人類從來就不是一個擅長原諒的生物。
一路走到今天其實也是磕磕碰碰,一度覺得自己的人生很絕望、無助、孤獨,甚至是一片死寂,但我並不覺得我的人生「被誰給毀了」,事實上沒有誰能夠真正毀了誰的人生。什麼樣的人生能夠算是「毀了」呢?我不知道該如何斷定一個人的人生算是「毀了」。如果真要說誰毀了一個人,那麼就是世界了吧。然而世界總是沒錯的,錯的總是自己。
這才是最大的錯誤。人沒有辦法純粹依靠感性過活,必須仰賴一些理智。必須知道哪件事情該歸因給誰,哪件事情不該。必須知道為什麼人這麼殘忍,卻又渴望他人對自己慈悲。人沒有辦法只靠感情度過一輩子,同樣的只靠理智也是不行的。理智是殘酷的,但什麼事情都只靠感情判斷是更殘酷的。
/ 2.
當我認知到人並不可能純粹的善或者純粹的惡的時候,我開始更仔細思考、觀察關於人性的那部分。我變得不敢太過武斷,雖然我知道武斷總是輕鬆的,就像他人替他人分類一樣,快速的斷定誰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就不用太過煩惱,也不會總是困擾。
但人是複雜的,每一個人的組成在個性上都有其差異跟多寡,一個服膺於強權下的一個武力組織下的一個執行暴力手段的小嘍囉,他在他人的面前是殘暴的,但回到自己家中也有可能是一個慈祥的父親、溫柔的丈夫。絕大多數的人都擁有著這種不同面向的可能,沒有例外。
我有時候會說的一件事情就是所有自認為政治正確就可以肆無忌憚的談論或者傷害他人的人,其實跟自己厭惡的人是沒有兩樣的。我總以為這種事情是自律,但絕大多數人都是律他。這是我覺得最可惜,也最好笑的事情,總是將自己說得跟對方不一樣,但不一樣的永遠只有立場,做法跟想法完全是同樣的。
/ 3.
我寫作至今碰過最大的一個障礙是我認知到語言跟文字有其侷限時,我突然不知道該怎麼寫了。因為我覺得我無論如何書寫,最後通向的都是虛無。我無論如何書寫,我都沒有辦法將那些傷心完美的陳述出來。我至今仍是如此覺得,在書寫的時候感受的傳遞是遞減的,且我永遠無法確知我的感受跟他人的感受是不是在同一個頻道上,因為我在我自己的島上,他人也在他自己的島上。
我遇過很多傷心的事情,至今我還在努力將那些傷心用文字書寫出來,每次每次我面對那些傷心總會感受到自己的貧乏以及語言與文字的障壁,究竟要如何書寫才能夠完整的陳述那些沉默中彷彿被慢動作播放而滴下的一滴眼淚,要如何寫才能夠寫出那滴眼淚所包含的數萬種傷心的可能。這個問題對我來說,至今還是無解。
/ 4.
對我來說寫作就是寫出想說的東西,即使寫詩總是隱蔽,但是在隱蔽的同時,我是全然不設防的裸露。我永遠無法用語言、用口說和人解釋我為什麼如此。我的確因此困擾,因為除非直接讀取我的思想,否則接收端的讀者很有可能看到死亡就只想到死亡,看到痛苦就只覺得痛苦,像是蔡仁偉為了校園霸凌寫了〈封閉〉一詩,我敢打賭一定有人只覺得那只是含羞草的故事,沒有其他。
我總是無法陳述,我著急,又痛苦,覺得不必說,卻又覺得為什麼不能理解。為什麼只有書寫快樂、正面、輕鬆、愉悅的東西才是好的。我希望每一個人都能認知到,人並不可能永遠都只有快樂的一面,快樂與傷心同樣都是我,承認了快樂的我,也不要否定傷心的我。因為對我來說不管哪一個我,都是我,沒有任何分別。
我們書寫的時候可能寫了很多傷心、痛苦,或者是令人沉默,無法作聲的文字,但我相信那些所有的痛苦、傷心、沉默都是為了讓我們能夠跨越那些傷害而默默積累的力量。只有知道一件事物的模樣,才能夠超越它、克服它,我並不覺得傷心是不好的,不知道自己為何傷心,放任其擴散、蔓延,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不解決問題的根本,只想無視他以為不管他就會好起來,那才是不好的。那樣才真的是罪過。
延伸內容
寫作是在孤島說話/宋尚緯
1.
我沒有夢想。
一直以來並沒有特別思考過夢想這件事,也是這樣跌跌撞撞從年幼一路長到現在過三十歲了,也沒有特別注意過,直到最近看到社群網站上的一個流行問答是「各年齡階段的夢想是什麼?」有些人從國小一路回答到大學畢業,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我才開始思考自己的夢想是什麼,才發現自己好像從沒有想過自己要成為什麼過。很長一段時間我並不記得自己幼年時候的事,成年後透過自己的方式逐漸整理破碎的自己,用反推的方式大概能理解幼年的自己發生了什麼。但許多事情是這樣的,事情發生後它就已經是你的歷史了,與有無記載無關,是這件事確確實實成為你個人的年輪,刻印在你的生命裡。
我從小就很會騙人,騙別人也騙自己。仔細想想,其實自己也知道自己在騙人,但說的當下我都相信自己說的是真的。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家裡的長子,但其實我還有一個哥哥,出生後沒多久他就夭折了,我已經不記得母親是怎麼告訴我這件事的,而我也並不確定自己當時是如何理解的,但最近我回憶起小學四、五年級的我,當時我跟同學說我有個哥哥,去做神仙還是佛祖了,然後那個時候的我,只要遇到痛苦的事,就會在內心中和當時在我認知裡已經去當神仙的哥哥祈禱,希望痛苦的事趕快過去。
這其實是件很愚蠢的事情,現在的我回過頭看也不能確定當時的我究竟在想些什麼,但這只是我生命中眾多荒唐故事的其中一件事而已。另外一件我還稍微有印象的事情,是我小時候去了一個類似園遊會的地方,裡面有許多攤販,我去玩了跳舞機,然後我又逛了一圈買了一桶水,之後拿回去跟母親說「這是我去玩跳舞機贏到的獎勵」我猜測當時的我應該是希望被母親誇獎,或者是我極為需要被稱讚,即使那個稱讚是假的也沒有關係。這些事情一直到我成長到有足夠的餘裕面對自己的時候,才能夠回過頭看看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麼事情。
2.
前陣子看到一篇文章,裡面寫克里斯多福‧諾蘭在一場演講裡面提到了《全面啟動》的結局,諾蘭說:「在電影結束時,柯伯與他的孩子重聚,這時的他處在他個人的現實之中。他不再關心這是不是現實,這給了一個可能:也許,各種層面的現實是可以同時存在的。」
這讓我想到2017年我看到的一則新聞,裡面提到說有個教授提出一項計畫,他希望減少因環境所帶給雞的心理壓力,所以他希望透過VR裝置給予雞一個虛擬的空間,讓雞活得更快樂、更自由。對雞來說,透過VR看到的世界是幻境還是真實世界?雞如果認為所見為真,牠相信了自己就在牠所看見的世界裡,那就會回到諾蘭想談的事──什麼才是真實?
我現在剛過三十歲,二十五歲以前我覺得自己過得非常痛苦,其實平心而論,的確是也沒有什麼好快樂的,常常聽人在說,一白遮三醜,一胖毀所有,我是那種所有都毀了的人,但這麼多年,其實也習慣了。我是說如何面對我所身處的現實這件事。每篇雞湯文都會告訴你,「不要抱怨」、「要努力」、「正向的面對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感謝自己所有的一切」,我就想問問大家,真的有人能夠毫無怨言且沒有經歷轉折的去面對曾使自己痛苦的一切事物嗎?
三十歲的我要說理解了什麼人生的大道理,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能,說穿了我們所能理解的事物不過也就是與我們生命有關聯牽扯的事物而已。我能夠做的事情就是別再使自己痛苦了。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告訴自己:「我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情」這說起來很簡單,但其實很難。嘴上說說每個人都會。尤其人類是這樣的動物,我們時常口是心非,嘴上說著快樂,心中卻業火煎熬。我曾以為人生苦短,痛苦卻很漫長,但後來我告訴自己,我希望自己的快樂多於痛苦,至少我希望自己是平靜多於煎熬,即使像一攤平靜的水,也比身處地獄要好得多。我偶爾還是會羨慕其他生得一副好皮相的人,但就只是羨慕而已,我不會痛苦,也不會像以前一樣痛恨自己。
說穿了,我們所面對的真實到底是什麼?
現在的我已經不太在意自己面對的真實到底是什麼了,我不希望自己痛苦,所以我做了許多努力,都是讓我能在痛苦的時候保有優雅的餘裕。我希望自己在面對傷害的時候能夠冷靜面對,我希望自己在面對曾經的創傷時,至少能像平靜的湖水一般,漣漪難免,但別有浪潮。
以前我常聽到一句話,「改變你的看法,你可以改變你的世界」,當時我覺得這是一句非常不負責任的話,多年後我是這麼想的,改變看法是可以改變世界的,但前提是要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看待這個世界的。
真實究竟是什麼,是我們自己決定的。
3.
我一直在想,這一本究竟算是什麼文體,我自己將它定義成雜記,我知道是散文,但在心裡的某個角落,我一直覺得彆扭。對我來說,散文好像是更充滿故事,更挖掘內心,甚至更獵奇的。
我所說的獵奇是指特殊經驗的部分。我覺得散文與小說之所以難寫,很大一部分在於特殊經驗的成立,而我並不是一個擁有特殊經驗的人,又或者應該說,我並不喜歡將我的特殊經驗寫在作品中讓人了解。
有一陣子台灣的文學圈對散文類的文學獎有一個爭辯是,散文的真實與虛構,裡面談到許多人對散文其實是有一個主題的優劣比較的,要不寫病痛,要不寫長輩離世,或者寫他人的絕症,散文比賽像是賣慘軍備競賽。當然我們知道就實務上來看文學獎比賽,評審考慮的並不只是情節,只是綜合評比,最後得出的結論,讓大家覺得有這種狀況存在。
我不免會想到,那對我來說,散文到底是什麼,寫作到底是什麼?
有時在書寫的時候,我總會想到我母親曾告訴我,不要將自己的脆弱交給他人。我知道他在擔心什麼,將脆弱交給他人,等同將攻擊自己的武器放到它人的手上。但對我而言,寫詩與寫散文其實是一樣的,我如何將自己的防衛一點一點的卸除,將自己放在讀者的面前,我如何透過語言文字,為自己的痛苦妝點,但又更直接地陳述,讓其他和我有相似困擾的人能夠理解,並且知道,自己並不孤獨,並不是只有自己陷在這種進退兩難的境況裡。
文學對我來說是一個整理自己的工具,我並不希望將文學藝術營造成高聳的巨塔,我在《共生》的序裡寫我希望自己能夠拯救過去曾失望、痛苦的自己;在《鎮痛》的序裡寫沒有人的藝術只是脆弱的沙堡;在《比海還深的地方》我寫我已經不再那麼需要詩來整理自己了──我已經不再需要用他人看不懂的方式來陳述我的痛苦了;在《好人》中我寫無論痛苦還是傷心,時間都會繼續往前走,我只是試圖看清楚痛苦並跨越過去;在《無蜜的蜂群》我說大家都該離開沒有蜜的蜂巢──我們不該再留戀只會使我們痛苦的地方了,別在令自己痛苦的地方找棲身之地。
我偶爾還是會想到母親告訴我的,不要暴露太多自己的弱點給他人,因為他人只會嘲笑你,不會幫助你。我當時是這麼想的:如果我不斷地鍛鍊自己的內心,直到那些弱點不再是弱點,到那個時候,我也不在乎那些我不在乎的人,是拿著那些弱點攻擊我還是傷害我。我可以幫助更多有相似痛苦的人,我可以讓其他和過去的我一樣無助的人明白,自己並不孤單。而我現在還是這麼想的。寫作對我來說是在孤島說話,我們偶爾也會聽到來自其他孤島的聲音。散文也好,新詩也罷,都是我說話的工具,只是陳述的方式不同。當我們能看見的孤島越來越多,我們會逐漸地不再只是孤島。
這就是我心中理想的散文,我想像中的文學。
作者資料
宋尚緯
一九八九年生,東華大學華文文學所創作組碩士,創世紀詩社同仁,著有詩集《輪迴手札》、《共生》、《鎮痛》、《比海還深的地方》、《好人》與《無蜜的蜂群》。 相關著作:《孤島通信(作者親簽收藏版)》《孤島通信(作者限量親簽版)》注意事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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