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對我們而言既熟悉又神祕，總能喚起一小片嗅覺記憶，例如一段清晰又遙遠的童年往事。沒人能逃過香氣的手掌心，好比紫丁香、兩旁長滿金雀花的小徑中那若有似無的香氣，以及親愛之人的氣味，聞過的人一輩子都不會忘懷。 　　 　　我完好無缺地保留一段童年時期在森林中探索的回憶。時值五月，那時我在朗布耶森林的大橡樹下，森林地面盛開無數鈴蘭，散發馥郁的香氣。這股香氣令我陶醉迷眩，想起母親常用的Diorissimo，這款香氣華麗的香水正是以雪白小吊鐘般的鈴蘭為發想。伴隨回憶裡香氛遊戲的親密熟悉感，打開香水瓶就感受到其中引人遐想之力量的神奇。香水首先對我們輕語談論自身，寫下我們的心防，接著它透過訴說自己的故事，擄獲我們的心。 　　 　　「這裡有果實、花朵、樹葉和枝頭」，魏爾倫（Paul Verlaine）著名詩篇的第一句話便說得如此動聽，同時也開啟琳琅滿目的香水天然原料名冊。讓我在此為這首詩補充一下其他原料：根部、樹皮、木頭、地衣、嫩芽、漿果、香脂和樹脂，形形色色的植物世界，就是創造出香水的精華與萃取物的寶庫。在十九世紀的香氣分子化學問世前，三千年來，天然材料曾是製作香水的唯一原料。即使這些天然原料現在都成了高級的奢侈品，調香師對這些香氣的喜愛仍堅定不移。這些芳香原料在製程中的香氣豐盈且富層次，而某些原料本身，就已經是香水。 　　 　　香水配方在我們的肌膚上蒸發前的瞬息間，足以訴說由多種原料交織而成的故事：有些關於製造化學材料的實驗室，有些則和花朵、辛香料或樹脂等天然原料有關。無論是蒸餾或萃取，這些植物變成精油、原精或香脂，與合成分子一起加入香水成分中。品牌總會強調香水裡的天然香料，豐富的香氣使其成為真正香水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精油也有自己的歷史。它們集產地、地貌、土壤與氣候之大成，是在地紮根者或短期生活之人的產物。從過去到現在，香水產業仍需要香木伐木工，以取得雪松、沉香或檀香；採集者提供野生植物、杜松子、岩薔薇枝或零陵香豆；採脂工人採收樹液、樹脂、乳香、安息香或秘魯香脂；種植者提供花朵、葉片和根部，也有玫瑰、茉莉、岩蘭草和廣藿香；榨汁工提供柑橘、佛手柑和檸檬；運輸者和商人則接手過去阿拉伯沙漠商隊與連結印度洋和地中海的水手的工作。最後是有「玫瑰淡香水大師」之稱的蒸餾者，他們在十七世紀時是精油的煉金術士，放到現代則是萃取師與化學家。他們是四散各地、各自為政的群體，有的在沙漠和森林中採集，有的則高舉鋤頭和拖拉機耕種。蒸餾者過去以祕密交易為主，現今已轉為透明化作業且對其產品的去向渾然不知，當中也有部份會帶著調香大師與頂尖品牌參觀農田。 　　 　　這種多元化在無意中形成壯觀的歷史聚落，有如一塊織錦，一條條絲線引領薰衣草、玫瑰和乳香來到我們面前。香水的產製有著謎樣的過程與變幻莫測的來源，且有受保護、變遷、遺失又重新被發掘的傳統，而製香師的共同點，就是滋養人類對自然氣味永不止息的痴迷。一位馬達加斯加女性農民為一株香草授粉時，就像施展魔法；她必須重複這個動作無數次，香草莢才會誕生、成熟，並在採收與萃取後，在一小瓶香草原精中重現其細緻的香氣。 　　 　　本書記錄的，是我在這三十年間，為尋找香料起源而浪跡天涯的過程。我不是化學家，亦非植物學家，由於向來鍾情樹木與植物，從商學院畢業後便投身香水產業。這趟旅程始於興趣和好奇心，後來成為一份熱情，三十年來我全心投入，為香水產業研究、尋找、購買精油，偶爾還得自行生產數十種香精呢。在玫瑰或廣藿香的田野間、委內瑞拉的森林，或是寮國的鄉村，是這些盛產香氣之地的人們傳授我關於氣味的一切。他們教導我聆聽打開瓶蓋時，精油和萃取物訴說的故事，令我得以成為今日所謂的「供應者」。 　　 　　身處專精創造香水和香氛公司的核心，我負責為我們的調香師提供來自五十多個國家、超過一百五十種天然原料的精油或萃取物。我的角色是確保這些香料的存量與品質，同時也要探尋新的材料，讓調香師的「調香盤」（palette）更加豐富。在香水產業的體系中，我位在最前端的環節，這條產業鏈從花田一直到香水瓶中。身為這份產業的重要角色，為了推出新品，香水品牌讓多家香氛公司的調香師競爭，亦即「頂尖調香師」（nez），創造出繁複神祕的配方，進而打造香水原液。香水業集結才華洋溢且個性突出的人們，調香師不斷為一流品牌想像出嶄新的氣味，我則為調香師們提供經驗。 　　 　　我的生涯之旅，始於位在朗德森林中的家族企業，當時我到盛產香料的國家裝設蒸餾和萃取設備。這間企業是八〇年代的先驅，選擇在源頭落腳為策略，生產天然萃取物。從西班牙、摩洛哥、保加利亞、土耳其，甚至馬達加斯加，他們在各地安裝設備，規劃採收與種植的製造團隊。我認識了歷史悠久的地方，深藏技藝傳統的工作，後者有時瀕臨消失，編織起幽深的人文連結。 　　 　　近十年來，我成為一家瑞士公司的供應者，這家公司也是家族企業，是全球最大的香水與香氛調配集團之一。為了提供與增加我們的調香師可使用的天然原料品項，我投入時間與全世界的生產者編織出合作網絡，令我得以接近所有香水產業中的人們。我對香氣的熱情正是透過這些相遇逐漸建構而成。 　　 　　在地理上，我們的產品使原料生產者面臨形形色色的社會、經濟與政治現實面。我曾與許多社群合作，常常坐落在偏遠之地，隨時暴露在颶風或乾旱的威脅中，有時候也被自己國家的政府忽視。我很早便意識到，我們產業在這些人們的命運與未來中扮演的角色與責任。這點至今仍是驅使並引導我在工作時所採取的手段。 　　 　　這本書是在近期的旅途中，於索馬利蘭山區一棵乳香樹前誕生的。陪我到此地的採收者剛切開樹幹，流出的樹脂形成乳白色的水珠。隨著流出的乳香逐漸散發迷人香氣，迎面而來的風突然讓我一股情感油然而生，那一刻，我感覺自己是偉大歷史的延續的見證者，見證了三千年來從未間斷的天然香料採集歷史。嗅聞著新鮮乳香的氣味彷彿令時光倒流，帶我回到早期在安達盧西亞岩薔薇田園中的回憶。猛然間我意識到，從岩薔薇到乳香，我何其有幸，能在三十年間與香氣的歷史傳承者相遇，而這些歷史至少都長達三十個世紀。於是，我想寫的內容變得豁然明朗，如香水原料隨著時代演進的發展、人類至今仍為其奉獻的生命、香氣採集者的所知與傳統，以及原料產地之美和未來的脆弱之處。這份歷史的每一個階段多樣又獨一無二，然而全體卻有共同之處，那就是在令我們痴迷的香水中，人類成果的結晶。最適切的例子，就是我在保加利亞的玫瑰之谷中所明白的：必須採摘一百萬朵玫瑰花，才能製成一公斤的玫瑰精油。 　　 　　我寫下本書，向全世界的採集者致上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