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沒人喜歡孤獨 只是不想失望 我喜歡小澤征爾那張著名的照片，那是一九七九年三月波士頓管弦樂團北京公演，是中國改革開放的號角，宣傳意味濃厚；大師靦腆微笑，但領導人面前也毫不客氣。小澤征爾生前最後一次的演出是二○二二年的One Earth Mission（注Ⅰ），大師以輪椅為席，眉宇緊蹙但目光炯炯，舞動孱弱的雙手，精確演出每一個小節。臺下雖無觀眾，但樂音直衝雲霄；那一曲直播傳送給國際太空站的是貝多芬〈艾格蒙特序曲〉，薩拉邦德緩慢而莊重的節奏，以強音齊奏出f小調的主音，從大師的指尖漸次迸發，感動世界。 《艾格蒙特》本是歌德的政治悒鬱，如果沒有貝多芬的劇樂譜曲，也許並不會成為狂飆突進運動的代表劇作。其中第三幕〈克莉琴之歌〉的詩文極為淒美，貝多芬也以之譜出〈鼓聲隆隆〉和〈充滿快樂充滿悲傷〉二曲；根據維基的說法：「歌德這段詩文已成為歐洲知識分子經常引用的諺語，因為其中所代表的正是浪漫主義的靈魂」 張志龍富有畫面的文字表現方式，在《繁星巨浪》就已不吝展現。那是普桑名畫〈山水間的奧菲斯與尤麗黛〉，故事在作家生動鋪陳後出現了極富戲劇性的轉折，一時書頁化作舞臺，文字帶著弦音升起，婉轉女聲娓娓傾訴《世上沒有真正的平安》（注Ⅲ）；那是一個非常難忘的閱讀經驗，此後韋瓦第RV 630不時浮現在我的許多人生轉角時刻，給我平靜的勇氣； RV 630 最好聽的版本可能正是《鋼琴師》（Shine）的電影配樂，Jane Edwards 的聲音純潔乾淨，劃破雲霄，莫非天籟。〈艾格蒙特序曲〉出現在本書第一卷〈詩與愛〉，「貝多芬再度將他對拿破崙政權的憤怒，抒發於《艾格蒙特》曲目中，是承襲狂飆突進風格之後的浪漫樂派作品」，有如一對音樂的翅膀，讀者因此可以進入作家的思緒，尋找在歐洲雙元革命下動盪卻壯麗的時代中，那些偉大心靈的選擇。類似的隱喻其實在第一卷〈少年維特煩惱什麼〉就出現了，《電子情書》中梅格萊恩與湯姆漢克斯的價值矛盾映射了維特煩惱的本質，「如果你能體會維特的煩惱所在，也就找到打開西方文學大門的第一把鑰匙」；或是以《羅馬假期》那經典一幕揭開歌德的義大利之旅，「義大利是西方人的永恆朝聖之地，千百年皆然。」更不用說村上春樹著作中，各種影像與音樂的轉譯，華麗浮誇充滿隱喻。而的確，你怎能在讀《挪威的森林》時，不聽《挪威的森林》（注Ⅳ）呢？ 知識與愛情的蛻變 從《擁抱絲路》到《繁星巨浪》，從探險家的冷靜自抑到藝術評論的熱情沉浸，似乎都不能真正定義張志龍的「長征探索」（注Ⅴ），《文學覺醒》可能也不會是他的邊界。《擁抱絲路》的開場白是一段跨越時間與空間的磅礡敘事，綿延萬里的長征記述則是自斯坦因與斯文赫定以來對絲綢之路探險的現代詮釋，有如阿蒙森的《南極》和T.E. 勞倫斯的《智慧七柱》（Seven Pillars of Wisdom），勇氣與情懷才是《擁抱絲路》的核心；《繁星巨浪》則是一個華麗的舞臺，幕前看的是馬奈、竇加、莫內、塞尚、梵谷、高更、畢卡索等繁星閃爍，幕後是作家「親自勘查事件現場、吐納人文風土、瞭望歷史文明的景深，再回歸藝術發展與人性反省的脈絡⋯⋯讓讀者接近有溫度的歷史現場，呼吸時代的氣息，坦然航行於藝術的長河」，而說好一個故事的代價，是大量的文獻閱讀和大量的旅行調研，親臨現場，重建當代時空景象。 例如塞尚（注Ⅵ）。評析塞尚畫作並介紹畫家的生平是常見的寫作方式，但用整整16 頁篇幅說左拉的故事卻很不尋常。摯友左拉的奮鬥人生似乎沒有影響塞尚的山居歲月與創作，「19世紀末影響法國的大事彷彿未曾發生」，然而普法戰爭仍然左右1890 年代巴黎的政治氛圍，也是塞尚回到普羅旺斯後的時代背景，左拉開外掛的故事，我認為就是重建當代時空景象的手法之一，在卡拉瓦喬、竇加、馬奈、高更等篇章也都看得到。《繁星》有《擁抱》的溫暖筆觸，更充滿現代主義文學的理性與實證，例如藉波特萊爾的側寫反證馬奈對「現代」的認識，藉梵谷的困頓對照高更早年的快意人生等等，隱隱預示了更接近現代主義的《文學覺醒》：「我在撰寫《繁星》時已很清楚，航行於藝術的長河上的偉大藝術家承載並吸收過往經典的底蘊，這包括藝術表現的技法、內涵以及希臘文化與基督信仰、古典與現代思想的分野。儘管文學和藝術是不同的領域，但當時已領會文學發展有類似的脈絡。這也的確埋下寫西洋文學史的想法。」 這裡有個小細節。 張志龍曾任職於「Goldmund Consulting Co. Ltd.」 擔任董事總經理（ 注Ⅶ），「Goldmund」是赫曼赫塞《知識與愛情》（Narziβ und Goldmund）中的主人翁「戈特孟」的德文原名。戈特孟爽朗而充滿活力，是個如朝陽般的少年，喜愛自然、嚮往自由，因而離開體制，浪跡天涯；歡愉縱情也嘗遍冷暖，歷盡滄桑後坦然回首，前塵如夢。「每個畫家都畫自我、每位作家都寫自己」，你可細讀〈赫曼赫塞：知識與愛情〉一節並對照張志龍「離開機構、流浪征途、著書立說、創辦藝術講堂的人生轉折」，似乎是個有意義的巧合。如是我聞，自有趣味。 未央天 為《文學覺醒》作序的難處正是「讀者不了解他們的風華背景，讀起來的確不易有走入時代場景，感同身受的氣息」。《文學覺醒》不僅是一本書，而是一本張志龍的書。就像讀奧罕‧ 帕慕克《伊斯坦堡：一座城市的記憶》（Istanbul: Memories of a City）才懂他在《純真博物館》（Masumiyet Muzesi）裡的隱隱呼愁，也才能理解深埋在《我的名字叫紅》（Benim Adim Kirmizi）（注Ⅷ）的認同憂傷，讀《文學覺醒》必須回到《擁抱絲路》裡的亞歐草原，重溫征途的日出與日落；也必須回憶《繁星巨浪》裡，卡拉瓦喬〈聖馬太蒙召〉到莫內〈撐陽傘散步的女人〉三百年間藝術史的光影變化，以及歷經啟蒙運動、浪漫主義、工業革命、馬克思主義、資本主義思潮下歐洲美術與文學的共時性。 我會在某個恍惚中驚醒、囁嚅天已九更卻隻字未落：《文學覺醒》是《繁星》的續集嗎？還是《文學覺醒》就是《繁星》？ 「讓我舉一個文學與藝術交匯的例子：除了聖經和荷馬史詩的內容廣泛作為藝術作品的主題和靈感以外，更有許多藝術家以但丁神曲為題材創作，譬如波堤切利、米開朗基羅、羅丹。但丁神曲的出現不僅為中世紀思想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和完整的精神展現，也為文藝復興的到來奠定了基礎。同樣的，歌德從他的義大利之旅，遍歷古典時代和文藝復興的繪畫、雕刻及建築，對於他的威瑪古典主義，乃至於後來的巨作浮士德也產生深刻的影響。」 比較起導讀經典文學的上窮碧落下黃泉，作序人的問題「主要在於讀書不多，而想得太多。」鍵盤有春風，落筆千斤重。但我想起年輕時觀賞過的一齣音樂劇《約瑟的神奇彩衣》（Joseph and the Amazing Technicolor Dreamcoat）。那是一場極其華麗、精采絕倫、輕快而歡樂的音樂盛宴，洗腦神曲〈Any Dream Will Do〉更是朗朗上口，馬林巴琴音就像一艘說會故事的小舢板，搖曳著帶人進入一個古老而搖滾的異質空間。在2022 年6 月4 日英女王登基70 週年的皇宮白金派對上，傑生．唐納文（Jason Donovan）重現了由他原唱的這首歌曲，現任英皇和二萬子民隨著樂音擺動唱合，樂不 可支。「May I return, to the beginning, the light is diming, and the dream is too︙︙」創造傳奇還得是英國人（注Ⅸ）。 約瑟的故事（The Joseph Narrative）來自聖經舊約創世紀，本身就是一篇動人的文學作品，是創世紀的完結篇，開啟了以色列民族出埃及記的史詩（注Ⅹ）。伏爾泰認為這是古代流傳下來的最珍貴的文獻之一，埃及和巴比倫都無法比擬，是世界文學的瑰寶。細心研究約瑟的故事，讀者會被它的文學技巧所震撼。在西方文學中少有如此巧妙或成功的形式融入內容、將模式融入意義、將結構融入主題的作品，是「舊約中最具藝術性和最迷人的傳記」（注XI）。此外約瑟的故事也是許多畫家取材的來源，例如維拉斯奎茲（Diego Velázquez）《帶給雅各約瑟的血衣》、吉涅（Jean-Adrien Guignet）《約瑟解夢》、阿爾瑪塔德瑪（Sir Lawrence Alma-Tadema）《看管法老穀倉的約瑟》等， 也是一個文學與藝術交匯的例子。 有個概念叫「思維密集度」，是一個作者準備和撰寫這份讀物所需要的總時間，除以你閱讀消化這份讀物的時間。如果一支短影片的製作是30 分鐘，滑手機60 秒看完的思維密集度是30 ；用3 天時間看完張志龍醞釀12 年的《文學覺醒》，思維密集度是1460。所以在學習和資訊消化上（也許不消化），讀書是高強度高質量的思維活動，書也算是知識濃縮度最高的產品了，然而「你我逐漸明瞭，隨處可得的大量資訊只是不斷吹起的泡沫⋯⋯一如海浪堆打上岸的卵石，在沙灘上邊走邊檢卻也邊走邊丟，毫不留戀。」張志龍如是說；不經意間我們有限的專注力，大量埋葬在無效的光影中。好好讀一本書，可能是一個週末的救贖，其實也就夠了。 作序期間，我重讀《擁抱絲路》和《繁星巨浪》，隨著無數次翻閱《文學覺醒》的初稿，看〈艾格蒙特〉的原文劇本、聽小澤征爾和貝多芬；看電影《Narcissus and Goldmund》和《挪威的森林》，聽很多有聲平臺上的評論⋯⋯。不知為什麼想起茱蒂在長征起點的心碎時刻（注XII）。張志龍的文字精緻，在《擁抱》中有冷靜和珍愛、在《繁星》裡有品味與豐美，到了《文學覺醒》更有成熟疊加的精確和專業；誰知道下一部著作會是什麼呢？ 我可能想太多了，也許我就隨心所欲吧 （注XIII ）。 楊方 一個忠實的讀者 2024 年8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