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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餘年 第一部(二)
內容簡介
第169屆
✦芥川賞入圍作品✦
未成年偶像 × 推活文化 × 夢小說
真名、藝名、網名、未命名,
哪個才能真正代表你?
|特別收錄|
繁體中文版作者序
印刷留言簽名扉頁
{ 請輸入名字。空欄的話,將顯示為 ##NAME## }
我的名字是什麼呢?
如果不由你喚起,那就沒有意義。
▍那段被閃光燈照亮、與妳一起度過的時光,
▍被他們稱之為「現代社會的黑暗面」——
▍可是我們的黑暗,明明那麼耀眼。
小學五年級的雪那與美砂乃同為演藝經紀公司的培訓生,和人氣高的美砂乃不同,雪那一直沒有大紅的機會。上了國中後,身為培訓生的雪那,要面對情緒勒索的母親、嚴厲的經紀人;身為學生的雪那,要面對知道她曾經拍攝兒童泳裝照,而帶著有色眼光對她冷暴力的同學。
雪那,藝名「Setsuna」,網名「雪路」,她沉迷於可以自填姓名的二次創作「夢小說」,閱讀時卻從不填上名字,任由系統顯示未命名的「##NAME##」。在熟悉的故事裡,沒有名字的她,藉著失去身分得以安心。然而,她所喜愛作品的漫畫家因持有兒童色情影片被移送法辦,同為BL研究社的朋友指責她怎麼能悶不吭聲,應該要以自身經歷揭露社會黑暗面。
又是黑暗面。雪那不喜歡這個詞,那就像遇到陌生領域、面對沉重現實時吐出的咒語,好像只要說出這個詞,就可以代替誰表現出憤慨與憐憫。貧窮的黑暗、業界的黑暗、無以名狀的黑暗。她想起在那段「黑暗」的日子中,美砂乃朝她伸來的溫熱小手,呼喚她的溫柔嗓音。她的名字,是在那一刻才有意義……
※夢小說:流行於ACG界的二次創作小說類型,讀者可以填入自己的名字,系統會取代小說內原創角色的姓名,讓讀者能與喜歡的原作角色發展故事。如無填入名字,系統會顯示預設的「##NAME##」。
「即使不挺身而出,你也不需要用『我很弱小』來否定自己。」
沒有人能定義你是不是受害者,也沒有人可以決定怎樣的事算得上是受傷。
沒有人能斷言你的選擇有沒有意義,揭不揭穿和原不原諒都由你決定。
如果你可以為他人,堅強好幾次;那麼也為自己,好好受傷一次。
為偶像打造世界觀的作詞家,最貼近、最犀利卻也最溫柔的觀察
兒玉雨子高中開始即以作詞家身分出道,以「Hello! Project」旗下的日本女團為主,亦為遊戲《偶像大師》、《IDOLiSH7》,動畫《青春豬頭少年不會夢到兔女郎學姊》、《藍色監獄》等作品的歌曲作詞。抱持著「原本就知道未成年偶像存在的我,或許可以寫這個題材」的想法,完成了這本書。
繁體中文版序:〈我無法苛責那些在遭遇困境時選擇沉默的人〉
「被害者之所以會選擇沉默,當然是被純粹的惡意所逼迫,但或許也是因為害怕這樣的圍觀。因此我無法苛責那些在遭遇困境時選擇沉默的人,或明明痛苦不堪,卻故作沒事傻笑的人。用不著說,若是每個人都能在當下鼓起全副勇氣對抗,再也沒有比這更棒的事了。然而這世上到底有幾個人能夠一出世就立刻收住哭聲,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我們應該都是依靠身邊的人哺育、以只屬於自己的名字被呼喚、學會說話,然後才慢慢站起來的。」
一字一句,寫給每個人心中那個未命名的自己
「要在如此小巧、小到可以完全收進掌心的小螢幕裡,專心致志地輸入綿綿不斷的訊息和閱讀夢小說,需要不光是崇高或憤慨的其他情感,要不就是得用混合這些情感而成的燃料當作能量。」
「沒有任何造型品的赤裸髮絲散發出油脂的氣味,凝固的奶油似乎黏附在我的每一個角落,罩上一層薄膜。我覺得只要有這層膜,往後就再也不會與世界有任何摩擦了。」
「霸凌?我沒有遇上這個詞彙能夠聯想到的種種,像是躲在廁所吃便當、被人潑水、被拳打腳踢,或是室內鞋被放圖釘。班上同學雖然不會主動找我攀談,但如果我開口,他們也不會不理。有些女生會騷擾,有些不會。不會騷擾的女生也不會制止騷擾行為,只是這樣而已。」
「非得做出什麼,否則一切都是白費嗎?什麼都不是的我,會怎麼樣?」
▸▸文字工作者感動推薦:「我看見妳們了!」
「在懷抱星夢的少女們或平淡或歡樂的日常對話裡,暗藏著過曝風險與提早長大的傷痕。
行為舉止要像大人,在鏡頭前卻得像小孩,是她們永遠的矛盾。
即使放棄成名,這些過往依然糾纏著她們,就連二次元淨土也被汙染。
曾用過的藝名、拍過的電視廣告、穿著學校泳裝的照片,她們真正想掙脫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作家/ami亞海
「剝去未成年偶像、兒童色情、夢小說、同人文化等標籤,《未命名 ##NAME##》所探討的主題,意外樸素而單純──如何認識自己的傷痛。小說主角雪那,性格乖巧、隨和、欠缺自我主張,她習慣一再練習笑容、練習可愛、練習被人拍攝,習慣默默刪去辱罵郵件。她是只能透過夢小說,與喜歡的角色互喊『怎麼能這樣就受傷』的人。怯於受傷、疲於受傷,也因此不曉得怎麼憤怒,需要學習生氣。讓人傷痛的經歷,不全是灰暗的,其中有夢想、有嚮往、有友伴、有肯定,所以去承認其中的醜陋與剝削,才會如此困難。這是一首,述說著被看見也不被看見的孩子內心世界的悲傷小調。」
——文學評論人/小部
「川端康成《睡美人》描述一家旅館,專門把貧農少女下藥昏迷,放在被窩中,供應給陽痿的老人過夜,禁止性交或弄傷少女,賣點是她們對發生的事一無所知。《未命名 ##NAME##》寫出了現在像這樣的創意私房裡,少女醒來看到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她會悲憤、反擊,還是想忘掉?讀者意外的是,她發現自己才是輿論攻擊的對象。而她只有加入敵營一起攻擊她自己,才能免於崩潰。那麼,難道這個社會不是更大的創意私房嗎?」
——作家/盧郁佳
序跋
我無法苛責那些在遭遇困境時選擇沉默的人
動筆當初——不,就連本書在日本出版了一段時間後,我依然每天都處在搖擺之中:是不是應該讓雪那和美砂乃就那樣悄悄地深藏在我的腦袋裡就好了?安眠藥開始發揮藥效的深夜,我裹在毯子裡,年幼的雪那和美砂乃被許多人團團包圍的畫面在腦海中忽隱忽現。那些人圍繞著她們,七嘴八舌地說「真可憐、真可憐」,從字面來看,似乎對兩人無比關切,然而臉上的神情卻難掩興奮。
看哪,這裡有世間罕見的不幸!複雜的事情我不懂,總之這裡有可憐人,大家一起來看吧!——他們的眼神透露出這樣的心思。安眠藥會為我強勢融解這樣的想像,讓我遺忘個一晚,但幾個小時、十幾個小時後,同樣的畫面再次從腦中橫溢而出,淹沒了我的夜晚。
受害者之所以會選擇沉默,當然是被純粹的惡意所逼迫,但或許也是因為害怕這樣的圍觀。因此我無法苛責那些在遭遇困境時選擇沉默的人,或明明痛苦不堪卻故作沒事傻笑的人。用不著說,若是每個人都能在當下鼓起全副勇氣對抗,那就再也沒有比這更棒的事了,然而這世上到底有幾個人能夠一出世就立刻收住哭聲,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我們應該都是依靠身邊的人哺育、以只屬於自己的名字被呼喚、學會說話,然後才慢慢站起來的。
他們所遭遇的問題,是整個日本都避談他們的名字,持續視而不見那些責任與受害,結果讓這群受害者徹底遭到遺忘。我身為受害者之一,卻因為從二十多歲開始就在日本的偶像音樂產業書寫歌詞(儘管地位無足輕重),等於是以極溫和的方式成了幫兇,這讓我深深自省。乾脆當作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不要再揭開瘡疤,是不是比較好?當事人讀到,會不會又再次觸發心傷?這樣的擔憂,讓我幾度後悔寫下了這部作品。
然而臺灣的讀者像這樣找到了雪那和美砂乃。讀者們為被推入幽蔽暗處的她們,打開了通往寬闊世界的一道門。她們兩人說著:「我們走吧。」再次牽起了我的手,準備奔出外面的世界。
即便有那麼一刻,我想要將她們封印在黑暗的世界裡,雪那和美砂乃依然帶我走出了外面的世界。為她們打造這扇門的不是別人,就是讀者。我真的萬分感謝。
我在二○一九年去過一次臺北和九份。可惜那趟旅程實在太短暫了,難以充分體驗總是既新穎又緻密豐饒的臺灣文化。最近我迷上了樂團落日飛車,也喜歡臺灣歌手楊丞琳和蔡依林的歌曲。只要回想起鐵觀音的茶香,每天緊繃的情緒就能獲得舒緩。我一定會在近期再次造訪臺灣。
兒玉雨子
內文試閱
二○○六年 七月
家庭攝影工作室二樓的房間裡,美砂乃把胸貼遞給我,問:「欸欸,妳知道梯形的面積公式嗎?」因為才剛學到,我背出上底加下底乘高除以二,美砂乃瞪圓了眼距有些寬的一雙大眼驚呼:「妳怎麼知道?!」補習班學的啊,我應著,撕下胸貼的背膠,伸進T恤裡貼在乳尖上。
「我還以為大家都不知道。」
「美砂乃妳也去補習了嗎?」
「沒有,粉絲在信裡問的。可是說真的,就算看幾百遍也背不起來,要是Setsuna妳問我,我就要出糗了。我一定沒辦法像Setsuna剛才那樣馬上背出來。別說馬上了,搞不好早就忘光了。因為美砂乃很笨嘛。」
因為美砂乃很笨嘛——這是美砂乃最近的口頭禪。寶特瓶瓶蓋太緊轉不開時,她也這樣說,我說這跟笨不笨無關吧?美砂乃卻連對此都回應:「好啦好啦,這真的很難開啦。因為美砂乃很笨嘛。」
「呃,可是我沒自信對不對。補習班老師說這是應用問題,所以我也覺得不用太認真,隨便背一背而已。」
我連忙辯解,這不是顧慮美砂乃的感受,而是搞不好我真的記錯了。美砂乃說自己笨,似乎把我看得超級聰明,但我去的國中入學考專門補習班裡,我被編在程度最差的一班,而且課業也跟得很吃力。我念咒似的說出的那串公式,音義分家,與其說是咒語,更應該稱為空殻。這是我第一次遇到沒有答案可以對的問題,結果也不曉得對不對,只剩下那串空殻落在我和美砂乃的腳邊。
我不想換衣服,緊握住腿上的學校泳衣和膚色底褲。不過今天的泳衣是深藍色的,和學校穿的款式很像,我稍稍放下心來。美砂乃一邊說話,早已大方地褪下便服,解開形似比基尼的三角形運動胸罩。視野一隅瞥見美砂乃似乎脫成了全裸,我反射性地低頭不去看她的身體,結果美砂乃伸頭過來看我,說「快點換衣服啦」。美砂乃穿好膚色底褲,貼上胸貼,修長的一腳正穿過淡粉紅色的貼身舞衣。我們個別換上泳衣和舞衣,上面再套上短袖制服。美砂乃那套白底沒有領結的水手服,款式和我第一志願國中的制服有點像。我的是襯衫配裙子,衣領下別著質地光亮的紅色緞面蝴蝶結。
我們一起從休息室走下一樓,頭形像蠶豆、頂著運動員大平頭、身材富態的狹山先生瞇眼稱讚我倆:「喔,很準時喔,五分鐘前就準備好了。」狹山先生永遠一身長袖襯衫,搭上和西裝褲同色的背心,季節感的差異,就只有袖子捲起或別上袖扣而已。攝影工作室裡開著空調,但外頭也許很熱,狹山先生捲起袖子,抓著裝資料的透明檔案夾在搧脖子。
攝影工作室一片寬闊草皮的陽臺上,擺著一個充氣游泳池。不是一般家庭那種裝兩個小孩就塞滿的圓形泳池,而是感覺會出現在美國的大房子裡,泡進五個人都還綽綽有餘的長方形大泳池。美砂乃開心地邊說「今天要在游泳池拍嗎?」邊跑向陽臺,後方傳來女人低沉的嗓音:「美砂乃,頭髮!」是麻美小姐。麻美小姐的體型是不同於美砂乃的另一種瘦,骨盤外擴,形似沙漏,只見她拿著超硬定型噴霧和尖尾梳穿過我旁邊追上美砂乃。攝影工作室裡,每個房間都充斥著髮型噴霧劑的臭味。
原本預定讓一家人圍桌吃飯而設計的飯廳牆上,用膠帶貼著布滿摺痕的行程表。可能是從某人的口袋或皮包裡直接拿出來,就這麼拿來貼了。白天的攝影課是我和美砂乃,下午三點,Rino和Yuri會進工作室,做好造型後,下午四點半開始攝影。陽臺那裡,狹山先生拉開嗓門說:「直接從美砂乃開始!」可能是在對我說,所以我姑且應了聲好——離開飯廳,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陽臺。陽臺那裡,美砂乃說請多指教——大人們的聲音零零星星重疊上去,請多指教——
美砂乃穿著水手服踩進大塑膠泳池裡,擺出各種動作,表情也隨之變化萬千。美砂乃不管是姿勢還是表情都很豐富,似乎能將它們全部運用自如。我的笑容只有兩種至多三種,每次在攝影課或攝影會飽受快門聲和閃光燈沖刷之後,回家的電車上,酒窩的附近總是會痙攣抽筋。
美砂乃的右腳踢高到將近一百八十度,靈巧地踹起水花,卻不潑到攝影機。矮胖的光頭攝影師抓緊機會蹲身,從下方角度過近地拍攝美砂乃。美砂乃沒學過芭蕾舞或新式體操,身體卻宛如橡膠一樣柔軟,可以像那樣抬起或打開修長白皙的腿,身輕如燕。每次動作,綁成雙邊公主頭後用電捲棒燙捲再噴上超硬噴霧定型的髮束就像緞帶般飛舞。我喜歡看美砂乃像這樣自由自在地舞動自己的身體,因為那全都是我做不到的事。我平常手腳就夠僵硬了,面對鏡頭,更彷彿成了忘記上油的鐵製玩具,全身關節都在吱嘎作響。這是練習課所以還好,正式上場可不能這樣,要是通過試鏡,會有練習課完全無法比較的大——量人力參與其中,所以妳們得快點習慣才行。上個月的攝影課結束後狹山先生說的話不停地在腦海盤旋。不只是自己的身體,美砂乃也很擅長讓年紀不光大她一倍的長輩們為她奔波,像是照明人員、麻美小姐、還有今天不在的麻美小姐的助手、狹山先生、社長那些。
好,差不多要上囉。攝影師涎笑著說,於是美砂乃在鏡頭前解開裙頭的鉤子,拉下拉鍊。這一刻,快門聲也響個不停,就像要把空氣剁成一片片。美砂乃把裙子拋到敞開的客廳落地窗裡,免得弄溼。麻美小姐撿起落地的裙子,掛到不曉得從哪裡拿來的衣架上。美砂乃以下半身只剩貼身舞衣的狀態,又搔首弄姿了一陣。接著她再次接到指示,豪邁地褪下水手服,一樣拋進落地窗裡。
狹山先生笑道,很熱呢,把一支冰棒遞給全身只剩下一件舞衣的美砂乃。「耶——!」美砂乃發出比看到泳池的時候更開心的歡呼,含住白色冰棒。這段期間,快門聲也不絕於耳。
攝影工作室總是很乾燥。我從隨身包裡取出學校游泳課用的眼藥水點上,麻美小姐慢慢地走過來,叫我輕輕閉上眼睛,從掛在腰間的黑色化妝包裡掏出棉花棒,輕拭被眼藥水沾溼的眼皮。
我讓麻美小姐整理妝容,喃喃說「抱歉」。「別動就好了。」麻美小姐表情不變,只掀動嘴唇說。
回家的電車上,我在車門附近把馬尾的髮繩拉鬆到不至於散開的程度,太陽穴和髮際一帶舒服了一些。攝影的時候,用的不是我平常使用的環狀髮圈,而是以線狀髮繩一圈又一圈纏繞,名副其實地勒住頭髮,上面再別上彩球等髮飾。這是我加入事務所之後才知道的綁髮技巧。
車廂裡的空調風吹在美砂乃綁成雙邊公主頭的細髮上。比白天鬆垮了一些的髮束,在那陣風中僵硬地搖晃著。美砂乃的右手拇指正用力按壓著折疊手機的鍵盤,輸入訊息。她的手機掛滿了迪士尼角色公仔和別人送的各地限定丘比娃娃吊飾。我們從惠比壽上車,就快到目黑站了。暴露在冷風中的美砂乃問著:「妳等下沒事嗎?」順手捏去黏在唇上的髮束。星期天不用補習,我按著痙攣的臉頰嗯了一聲。
美砂乃帶著我在目黑站下車。走出東口,是計程車招呼站和公車站所在的圓環,穿過那裡有家麥當勞。事務所每個星期六的舞蹈課好像是租用目黑的工作室,美砂乃似乎經常下課後來這家麥當勞,或是同一樓的花丸烏龍麵。我沒上舞蹈課,所以這是我第一次在攝影課工作室所在的惠比壽、事務所所在的澀谷及轉乘的品川以外的車站下車。
我猶豫著要點照燒豬肉堡套餐,還是點麥香雞配薯條飲料,在掌心用手指筆算金額,決定點後者。先上去二樓找位置的美砂乃,托盤裡有麥香雞、白色小紙杯裝的白開水,還有從攝影課拿回來的瓶裝維他命水。我想起迷拉庫兒的女生說,薯條一個人全部吃光會胖,便把薯條倒在鋪了紙的托盤上,和美砂乃分著吃。
美乃滋沾得像顏料的生菜咬不斷,我把整片生菜一口氣全塞進嘴裡咀嚼,美砂乃狼吞虎嚥地吃著薯條,問:「Setsuna真的就是Setsuna嗎?」什麼意思?我問,美砂乃擺出可愛的不耐煩模樣,重說了一遍:「我說,Setsuna的名字真的叫Setsuna嗎?」問題還是一樣模糊,但我聽出她想問什麼,吞下軟爛的生菜,喝了口葡萄芬達,說:「算是藝名吧。音一樣,但我的本名全部都是漢字。」其他事務所怎麼樣我不曉得,但加入迷拉庫兒大道的女生,大部分都會把名字改成表音的平假名或片假名,當成通用的藝名。
簽約的時候,母親填到藝名欄,筆停了下來。「啊,嗯,很多人都用名字的平假名喔,懶得大費周章想個不一樣的名字。但還是有很多父母希望工作上的藝名不一樣,保護隱私嘛。還有讀音,嗯,雪那(Setsuna)這個名字,是不是經常被人讀錯音?」狹山先生扭動著粗獷的眉毛,表情豐富地說。母親緊抿著上了裸色唇膏的嘴唇,下定決心地說:「那,就用Setsuna。」和狹山先生對看了一眼,以渾圓小巧的字跡在合約填入「石田Setsuna」。我坐在會客區沙發上,呆呆地看著我的名字被決定。除了美砂乃以外,Rino和其他每個人,一定也都是這樣吧。在學校或補習班,平假名或片假名的名字特別惹眼,但是在事務所,「美砂乃」這種全是漢字的名字才罕見。
「漢字怎麼寫?」
「哦,雪,然後……」我想起總是在學校或補習班的講義姓名欄填寫的漢字。「那霸的那,妳知道嗎?沖繩的那霸。該怎麼形容,字看起來就像掛起來曬的衣服。」
我正覺得自己的比喻很怪,美砂乃也真的為難地笑道:「什麼啦,完全聽不懂。」我從包包裡取出用來寫攝影課和試鏡檢討項目的小筆記本,還有為了寫它而買的細自動筆,在空頁寫上自己的本名。
「啊——好像看過。是說,明明是雪那,卻不是念Yuki-na,而是Setsu-na嗎?」
「嗯,積雪(seki-setsu)的雪,不是就讀setsu嗎?」
「這樣喔?這個,雪那是什麼意思?」
「因為是冬天出生的,所以是雪。『那』有漂亮美麗的意思。好像是希望我變成一個心地像雪一樣潔白美麗的人。」
「是喔——」
「那美砂乃妳呢?」
「不曉得耶,好像是我阿公自作主張跑去請神社還是寺院取的,不知不覺就叫美砂乃了。我爸也不曉得跑去哪了,很少見面。」
我發現自己似乎不小心問到了相當敏感的事,就像搶答節目的回答者一樣,連忙一口氣說:「我爸也是一個人調派去福岡了!」什麼是一個人調派?美砂乃問,沒什麼興趣地用指頭摸摸麥香雞包裝紙上的花紋,按按麵包。
「就是和家人分開,一個人去外地工作。我跟我爸大概兩、三個月才會見到一次,我幾乎就只跟我媽兩個人過。」
「咦?那跟我家一樣嘛。」
美砂乃說,睜開褐黑及淡綠摻雜的眼睛,終於打開包裝紙,咬了一口麥香雞。美砂乃雖然個頭嬌小纖細,但嘴巴很大,吃東西很快。或許應該說,只是因為臉小,所以嘴巴看起來大而已,她單純就是吃東西速度很快,一眨眼就啃掉半個漢堡了。她好像一如平常,草草嚼個兩三下就吞下去,結果按住喉嚨皺眉頭。我把紙杯挪到美砂乃前面,但她慌忙拿起帶來的維他命水,吹喇叭似的灌下色澤如黃水晶的液體。
「可是,妳感覺應該要叫Yukina,所以攝影課的時候,還有米拉庫兒的人不在的時候,我就叫妳Yuki喔。」
不覺得Yuki比Setsu好聽多了嗎?Setsu讓人想到《螢火蟲之墓》裡的節子(Setsuko),好老氣,妳也可以叫我Misa就好。美砂乃突如其來地更改了彼此的稱呼,我一時跟不上,無言以對,於是美砂乃就像往蟻窩裡灌水般,天真無邪地用話語填滿空白的縫隙。我猜想,一定是因為美砂乃當時在看的漫畫女主角名字叫Misa,所以才會要我這麼叫。雖然美砂乃也不是樣樣都趕流行,但她只要迷上某樣東西,就會想要徹底跟迷戀的對象同化。她不曾愛上男偶像或演員,多是崇拜年輕女藝人或動漫人物,會模仿對方的穿搭風格或髮型。
「美砂乃是妳的本名嗎?」
「對啊,連字都一樣。欸,要叫我Misa啦。」
「可是總覺得就是要叫『美砂乃』三個字才像美砂乃啊。」
「又講這種複雜的事。不要搞得那麼難啦——美砂乃很笨嘛。」
「妳還不是叫自己美砂乃。」
「不是啦,人家是想要別人叫我Misa嘛。」
我拿起一根薯條。比剛才軟掉許多。「Misa。」我說出聲來,嘴巴想要接著說出「no」的音,便拿薯條塞進嘴裡堵住。美砂乃心滿意足地微笑說:「嗯,就這樣叫。」一眨眼吃光剩下的麥香雞,一次抓起兩三根托盤上的薯條,陸續掃光。聽在我的耳裡,那是饑渴的聲音。
Yuki妳不上課嗎?表演還是舞蹈課那些,美砂乃已經改口叫我「Yuki」了。星期六上午要去補習班,和事務所的課衝堂。我想起母親坐在事務所用屏風區隔的狹小會客區沙發上回答,等考完國中後會考慮。我心想,原來是這個打算啊,同時考試也結束了。我對母親理所當然地搬出兩年以後的事感到驚愕,母親都想到那麼久以後的事了,但我光是每個月一次的補習班評量考、事務所的攝影課、偶爾通過書面審查後要去參加的試鏡面試,肺就快爆掉了。
我要補習,我說。「考國中要這麼早就準備喔?我還以為那是上六年級以後的事耶。」美砂乃的眉毛近乎誇張地垂成了八字形,用任何人都能一清二楚意會的表情表示,她討厭念書。
「可是,我還算是晚的。更認真的人,好像三年級就開始補習了,但我是快升上五年級的時候才開始去的,完全趕不上別人。」
「天哪,我絕對沒辦法。說到三年級,人家……Misa只記得被米拉庫兒挖角的事而已。」
美砂乃好像明年開始要去讀公立國中,換上攝影用的制服時,不時像在說給我聽似的喃喃「好想快點穿上真的制服」、「聽說我們學區的國中制服很土,真不想去啊~」我光是看到拍攝用制服的百褶裙擺動,就心生能不能考上的擔憂,因此真的很想叫美砂乃不要隨便把這個話題掛在嘴上,但又不想頂撞她。美砂乃比我大,比我可愛,粉絲來信不用說,還會收到許多粉絲送的ANGEL BLUE那類昂貴的衣服,事務所也對她另眼相待。最重要的是,美砂乃對我很好。感覺她說那些話並不是出於惡意。
等我考完國中,也會考慮上舞蹈課。我把母親對狹山先生的那套說詞拿來照本宣科,美砂乃說:「真假?要是Yuki妳也來,一定會很好玩。Misa啊——有點不是很喜歡Rino的說。我也不太會說,Rino不是有點陰沉嗎?所以才會希望Yuki妳也在。今天Rino不是同一個時段,有點開心。」美砂乃說起Rino的事,我暗自吃了一驚,結果美砂乃突然用摸過薯條油膩膩的指頭抓住我的手腕:「啊——好想快點變成國中生喔~……我們一起變成國中生吧?!」美砂乃的手腕戴著手作的老舊編織手環。我們學校要是戴那種東西會被罵,美砂乃的學校不會禁止嗎?不光是編織手環,美砂乃還會戴耳環或項鍊。今天也是,她戴著金色的環裡有透明蝴蝶晃動的耳環,和鏤空愛心上鑲了許多粉紅色亮鑽的項鍊。她一動,臉周和手腕便閃閃發亮。
「每個人都可以上國中吧。」
「不不不,Yuki,Misa說的是迫不及待變成國中生的心情!是心情!」
美砂乃看著我的眼睛,嘴裡卻叫著「Yuki」,讓我覺得好像在跟我以外的別人說話,感覺很寂寞。但是玩膩以前,美砂乃一定不會改回原本的稱呼吧。我知道她很頑固又任性,直接放棄了。
吃完全部的薯條,把放著揉成一團的麥香雞包裝紙、薯條盒和紙杯的托盤一半插進垃圾桶裡,搖一搖倒掉垃圾。美砂乃把維他命水收進像網子一樣的包包裡。要補防曬嗎?我問,美砂乃摸了摸手臂說,再一下就天黑了,不用吧。但為了盡量減少暴露在紫外線下的時間,我們小跑步衝到目黑站。我有母親給我的Suica卡,所以等美砂乃在售票機買票,一起穿過驗票閘門,搭上山手線,在品川站道別。美砂乃穿過京急線的連接閘門回去了。我搭上京濱東北線,坐了下來。鼻子裡淤積著薯條的油味。我拿出收進包包裡的防曬,只抹了手臂和膝蓋以下,閉上眼睛。
作者資料
兒玉雨子 作詞家、作家。一九九三年生於神奈川縣,明治大學研究所文學研究科碩士畢業。 作詞以偶像、聲優、電視動畫主題曲、角色歌曲為中心,廣泛涉及各種領域。 高二時參加昴文學賞進入二次選拔,二○二一年出版首本小說《不想被任何人奪走/凸擊》(暫譯)。 二○二三年以小說《未命名 ##NAME##》入圍第一六九屆芥川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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