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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堅硬如水》是那種願意頭破血流、且生命不止,意志不息的寫作。──閻連科」
這是一個讓靈魂出血的禁忌故事!
我的龐大繁重的地下愛情工程已經挖了兩百五十多米了,再有十幾米,到程天青家那半畝地的空閒後院下,我就該挖地下房屋了(真正的洞房喲),人身肉體急不可耐時,就可以和紅梅到那洞房夫妻了,可以放心大膽地在那雲山霧雨了,可以彼此赤裸裸,不帶一絲針線地在那洞房行著事兒說笑和商議革命和工作的事宜了……
【名家推薦】
◎「閻連科是當代極少數的幾個嚴肅的有思想的作家之一,他能用惡魔性因素來敍述文革就證明了這種知識分子的宿命……而指導我們奔向前景的,仿佛也是一個沒有來歷的全球化理論,它是一個橫向的移植,把我們與曾經不遠的歷史完全隔絕開來。」~陳思和(上海文學評論家)
序跋
【作者序】一部書的命運與撞擊
沒有無命運的人,也沒有無命運的書,亦如一棵草和一粒沙,也有秋冬和風寒的生殺起伏樣。
在我的創作中,讀者有著記憶的,《日光流年》和《我與父輩》兩部書,是多被人們一致說些好話的。其餘者,書的命運大都不順、不安了。二○○一年前,《堅硬如水》是我小說創作中最為命運不好的,因為它在剛剛出版後,就忽然如了離家出走在山脈曠野的孩子般,帶著小說創作中令人不解的青澀和魯莽,勢必的要頂著烈日、酷寒與猛然而至的風和雨,還有雨加雪形成的雷電閃。這部書,它知道自己從哪兒來,但卻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更不知那時它自己的未來會是怎樣的幽黑和堂亮。感謝那時出版這部書的文藝社和責任人,他們從南到北一趟趟地跑,終於把一樁驚心的事情修整為一溪可以流淌的水,雖然還是有溪流的跳蕩和不息的論鳴聲,但卻終於是可以讓它跌跌宕宕朝向海的方向了。
到了後來的年月裡,我寫了《受活》、《為人民服務》、《丁莊夢》和《風雅頌》等,這些書的命運,都如草頭一露就遇了鋒利的鐮刀樣;或者說,風一吹,就被兩扇禁嚴的窗戶掐關在了某間屋子裡,其引發的查沒、論駁、爭鳴讓人以為那是作者活該的,因為你作者是個拿頭撞牆的人-----甚至一些朋友和讀者,直到今天都還認為你是蓄意要一次次用頭撞牆去惹人注意的人。無意的拿頭撞牆也好,有意的用頭撞牆也罷,太多的事情到現在我都還不能為自己去辨清和說明。但是有一點,如果我果真如大家高抬、高看的樣,是個蓄意要用頭撞牆的人,那麼著,《堅硬如水》該是最早有意要用我的頭顱去朝高大堅實的牆壁猛烈撞擊的一次寫作了。
是那種願意頭破血流、且生命不止,意志不息的寫作了。
可誠然,到了今天後,自己慢慢清理自己的寫作時,才明白《堅硬如水》在二○○一年前,是我寫作命運中最為不好的書,到了二○○一年後,它卻在相比之下其命運好到了半空或天穹。你別的書都還在風雨中搖擺和跌爬,可是它,卻是漸次的,隨了多年行走的時光,竟然是負聲漸漸小下去,正聲緩緩大起來,並終於從出家的孩子長成為可以堂堂正正走向大街的一個書人了。且人們看它時,也不太用異樣的目光去打量,而是用那種寬容而文學的目光去瞅、去讀、去品道----之所以有著這結果,我心裡最為清明和白亮,是因了那些批評家筆評的力量和一批特殊的讀者的偏愛所鼎力。
我從心裡感謝那些特殊的批評家和讀者們;感謝過去和現在,都盡力讓《堅硬如水》一路走好的出版社和出版人----他們才是真正的出版家。
為寫作、為文學,也為這部書。
內文試閱
第一章 邂逅革命
1.以革命的名義
等我死過之後,安靜下來,我會重新思考我的一生,言論、行為和我行走的姿勢及對那雞屎狗糞的愛的破解。那兒是一片溫柔之鄉,是思考的上好去處。思考在那兒如柳絮飄落樣輕柔美麗,燦若桃花。可眼下,他們以革命的名義,已經把執行槍決的槍口對準了我和紅梅的後腦。死亡卡住了我思考的咽喉,我只能雄赳赳,赴刑場,迎著槍彈去;氣昂昂,笑生死,跨過陰陽橋。臨刑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無所愁。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千杯萬盞自應酬。革命必須這樣,拋頭顱,東征西戰筋骨斷;灑熱血,粉身碎骨也心甘。三天之後,或者一周之後,我和紅梅將在那片山坡下、河道邊的鄉村刑場,同戴一副手銬,同跪一個坑沿,同赴溫柔之鄉。時間於我們已經很少,像上甘嶺的水壺中最後的水滴,粒粒晶瑩,滴滴珍貴。我生命的那把火炬即將熄滅,它曾經燎原過山河與大地,小溪與溝壑。燃燒了空氣和森林,流水和女人,動物和石頭,青草和腳步,莊稼和男人,季節和街道,還有女人的子宮,女人的頭髮,女人的唇目和女人的衣物。一江春水西流去,東風西風鏖戰急。娘哦娘,兒死後讓兒的墳墓向東方,使兒能看見集鎮與程崗。
2.痛說革命家史
讓我也痛說一段革命家史吧----
一九四二年臘月,耙耬山脈間的程崗鎮在一夜狗吠之後,日本人從村頭歡笑而過,因此就少了男人,多了寡婦。我爹死了,我降生了。那一夜血雨腥風稠,白骨鱗鱗厚。我爹出門去喚接生婆,到鎮口上日本人把剌刀捅進他的肚子裡,旋即腸子就瀑布一樣流出來,火辣辣把鬼子的刺刀纏繞著,血腥腥把祖國的土地彌漫著,紅旺旺將民族的仇恨燃燒著……
同志啊,親愛的同志!我們曾經都是紅彤彤的革命者,曾經都是同一戰壕中的抵抗者,你們能不能不打斷我的話?我以中國共產黨黨員的偉大身分求你們不要打斷我的話,讓我敞開來痛痛快快說一段家史吧。
叫我說我就只能這樣說。我必須這樣說。這樣說我才能從一團亂麻中理出一個頭兒來……龍生龍,我是革命一條根,鳳生鳳,自然我苗正根又紅,自幼革命力無窮。我生在舊社會,長在紅旗下,陽光雨露哺育我長大。一九六四年,我二十二周歲,繼承先烈遺志,參軍到了部隊。我所在的部隊是基建工程兵,挖山洞,穿山鑽谷;修鐵路,風來雨去;樹雄心戰天鬥地,立壯志繪我河山。三年中我隨部隊跨越了三省九縣,四次榮立三等功,五次連嘉獎,六次營嘉獎。嘉獎證書把我的檔案塞得滿滿當當,光芒四射,連一口污氣都吹不到裡邊去。解放軍是所大學校。我本來是營、連培養的幹部苗子呢,要提幹我如今就是營長或者副營長,就不會讓你們把判決我和紅梅的布告貼滿程崗鎮。我知道新延安般的紅色程崗那大街小巷、牆上樹上,井台和磨房,有人的地方就有我倆的死刑布告書。布告書像冥錢一樣漫天飛舞雪飄飄,瑟瑟作響淚遍地。
天呀天,這真是開玩笑!
地呀地,天大地大的玩笑哩!
我一點都沒想到,日頭果真會從西邊D咚一下走出來。要想到我無論如何會留在部隊上。本來八○九一一部隊也要調我的。偉大的一九六七年,我們部隊在你來之湖,我來之海,大家走到一起來,一個目標一條心,實現共產主義創未來的團結緊張中,轟轟隆隆一下解散了,有一部分縮編到了八○九一一,可是我卻要求復員了。指導員說,高愛軍,你到八○九一一部隊照樣能提幹。我說我要回家鬧革命。我在部隊幹夠了,連續四年鑽山溝,放山炮,修的鐵路從這個省伸到那個省,可我們每次換防都是徒步急行軍。有一次修偉大、雄偉的國防備戰鐵路時,我在一條山溝鑽了一年八個月。一年八個月沒有見過老百姓。一年八個月沒有去過鄉鎮趕過集。一年八個月沒有聞過女人的味,部隊從那條溝裡出來時,碰到一支結婚的隊伍從面前開過去,全連官兵齊刷刷地立下來,每個人的目光都劈劈啪啪響。新嫁娘的漂亮光芒萬丈照千里,霞光萬道映宇宙。她身上粉紅的香味毒氣一樣把部隊打垮了。到目的地後指導員和連長讓大家逮捕靈魂找問題,囚禁思想鬧革命。半個月的心靈整頓,最後人人內心都脆白成了能做最新最美圖畫的一張紙。我就是在心成紙的時候決定復員的。我在部隊待夠了。我要回家革命了。做人要做什麼樣的人?要做誠實的人。實在說,我也有些想我的媳婦了。連那樣不配我想的婆娘我都想她了。不消說,這是部隊獨特統一、步伐整齊的革命生涯創作的生活悲喜劇。我媳婦名叫程桂枝。桂枝雖然封建又傳統,可她是女人,有一柱女人身,有一張女人臉,身上臉上黑裡透紅和用舊的毛主席語錄的書皮一個色;中等個,胖身子,走路時屁股一跳一躍,似乎那兒的臃肉每天都要求翻身得解放,鬥爭著想到一片藍天下。你們誰要早些熟悉程崗鎮,你們誰就認識我媳婦。我媳婦她爹是解放後新中國的第一任村支書。因為他是村支書我才娶他閨女桂枝的。入伍前桂枝給我生了一個男孩娃。入伍後的第二年,桂枝又去豫鄂相交的某某山地探了親。那時候,我們部隊在二號峰下挖山洞(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做備戰禦敵用。有一天,我正在洞裡推石碴,一個新兵揮著十字鎬兒衝進洞裡喚:「高愛軍----外邊有個和水缸一樣的女人找你哪---」我朝那個兵身上踢一腳,說:「要團結緊張,嚴肅活潑。」那兵說:「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那女人說你是她的男人哩。」
我轟隆一怔,嘩嘩啦啦朝洞外走過去。
洞外的女人果然就是我的媳婦程桂枝。
夜間我就和桂枝睡在連隊的接待室。那是一間比這屋子小了一半的帳篷屋。四面用磚疊起一人高,頂上用軍用篷布苫隔了天,牆上貼了毛主席的像,桌子上放了幾本毛主席的書。床就貼牆擺在毛主席的像下邊。桂枝沒有把我家老大紅生領到部隊來,她獨自在我們國慶施工決戰的前幾天來隊了。我說:「任務正緊哩,你來隊幹啥呢?」她說:「麥割了,秋種了,農閒了,這時候不來就沒有時候了。」我說:「備戰工程到關鍵時刻了。」她說:「紅生都過兩歲啦,能滿世界跑了哩。」我說:「你來是給我丟臉呢,你看你那樣兒嘛。」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新縫的粗織大襟藍布衫,默一陣自己動手去解著她自己縫製的布扣兒,「莊稼人,不都是這樣嗎?」她說:「紅生兩歲多了,我該再懷了,我想要個女娃兒,就火車、汽車地趕來了。」她說她一路好辛苦,坐錯了車在一個車站的地上睡了一通宵,幸虧鼻子下面有嘴才找到這兒來。說她要不是想兒女雙全打死她都不會找到部隊來,不會讓我說她來隊給我丟了臉。她說你不就是嫌我長得醜?嫌我醜你當初給我訂婚、結婚幹啥呀?嫌我的長相不好為啥還讓我生下紅生呢?然後說著說著她就把衣裳脫光了,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屋裡的燈泡是四十五瓦,通明達亮有層金顏色,把她的肥胖一照使她身上閃著一層暗紅的光。屋裡有股女人的肉香味像漫了一層粉紅的霧。我想好好盯著她赤裸的肉身看一陣。我當兵兩年了,孩娃冷不丁兒過了兩歲了,忽然間覺得結婚後她給留下的赤裸模樣全都模糊了,忘光了。我把目光僵僵地扭過去,可她卻僅在床沿坐了那麼丁點工夫,就撩開被子鑽進了被窩裡。鑽在被窩那一瞬,我渾身的血都熱烈了,嗓子裡乾燥得如曬了三年的木柴皮。我一點沒料到,桂枝的乳房比先前大了哩,細白也如兩隻兔頭兒。她撩起被子躺下時,那對乳房在她胳膊彎裡跳跳躍躍,發出兩股熱燙的紅光不見了。被子將它們蓋住了。我想起兒少放羊時,看見在深草中跑著的白兔兒,跳起時頭就靈活地躍在天空下,落下後那白色便轉眼消失在被子樣的草地裡。我想起她原來的乳房沒有那麼大,韓癟得如兩個放了氣的小皮球,生了紅生不下奶我還下河給她捉過魚。她娘說:「愛軍,你去河裡給我閨女捉幾條魚。」大冷天我就下河去給她捉魚了。那時候她的乳房像啥呢?像晝藏夜出的兩個黃鼠狠的頭。怎麼它現在就大呢?就白呢?就肥得像了兔頭呢?
我說:「桂枝,紅生還吃奶水嗎?」
她把臉扭過來:「不吃不行哩,在乳頭上抹了辣椒他還吃。」 我似乎知道她的奶兒為啥那麼膨大了,那麼如兔頭一樣誘人了。我說:「你還想懷孕哩?」
她說:「不是為了開懷我會千百里地跑來嗎?」
我開始脫衣服。軍裝的扣子從下襬是能猛地一拉就把五個扣子如拉鎖一樣拉開的。那是新兵時訓練的課目之一呢,以防美帝和修正主義突然襲擊時,急行軍能瞬間睡下去,瞬間爬起來。我很快把我的衣服脫光了。火急地往被窩鑽著時,桂枝又坐起來拉滅了燈。就在她坐起那一刻,那兩隻兔頭又躍出草面了。我的雙手像要抓住兔頭樣伸到了她的雙乳上。然後,我沒有急著去做那樣的事。我是她男人,她是我媳婦,我們的結婚證書大紅鮮豔,光芒四射,捍衛著我們生兒育女和男人、女人間的一切趣事兒。我有兩年沒有摸過女人了。我似乎把女人是啥物形兒都忘了,把女人身上的一切形物全忘了。我需要一點一滴地從她的頭上往下摸。摸她的頭髮,她的臉,她的因擔擔挑挑有些繭硬的肩,她的似乎突然長豐變肥的乳房和鬆綿適人的寬肚皮。她一動不動,一任我自上至下從她身上一路摸下去,親下去,可就這時候,可就在我的嘴和手到了她的身下時,她突然爆炸了,驚天動地轟鳴了,像突然發現伏在她身上的不是她的男人樣,從我的身下彈出來,一把將電燈拉亮了。
我被她扔坐在床中間,被子一半在床上,一半落在腳地上。
她說:「高愛軍,你是解放軍,全國人民學習的模樣哩,你咋就兩年不見成了流氓哩?!」我癡癡呆呆望著她。
她說:「生娃兒你就做那樣的事,你在我身上流氓一樣摸啥哩?摸了頭,摸了臉,我一忍再忍,你摸了我的上身還往下身摸,你到底是流氓還是解放軍?」
屋裡燈光如晝。她立在床下,臉上板了菜青色,受辱的神情湖湖海海,把屋子淹沒了。我盯著她看一陣,忽然想下床在她身上踢一腳,踢在她活蹦亂跳的乳房上,踢在她鬆軟寬展的肚子上。可是我沒踢,我盯著她看得月深又年久。我的喉裡有一股東西把我憋住了,憋得我想要連舌頭吐出來。天有些涼起來,雖是夏九月,可在那深山裡,酷夏的夜裡也還能把人從夢裡凍醒呢。施工連的戰友們就在前邊十幾米遠的一排房裡睡。遊動哨的腳步如搖在河面的船槳一樣響過來。能聽到換哨的口令聲,一個問:「口令?!」一個答:「打倒美帝。」問的鬆了一口氣:「保衛祖國。」然後換哨了。腳步聲由近至遠消失了,夜又重歸深靜了。我就那樣死死地盯著我的女人看,也許就是從那時候我從心底泛起了有機會我就殺了她的想念兒。可那時候殺她的想念毛茸茸一點不清楚,是我懷疑我是那當兒萌動了殺她的念頭兒。說到底我是一個革命的人道主義者,以後很長的日子裡,我都沒有萌動那惡念。那一夜,我盯著她看累了,看膩了,待她也望著我看夠了,看透了,我才把床下的被子拉上來,對她淡淡說:「睡吧,桂枝,明兒天我送你回程崗去。」
那一夜我倆雖然兩年沒見面,我連她的腿腳都沒碰一下。可問題是,我他媽的來日沒有送她走,第二夜我就順了她的心,她想懷孕我就照她想的那樣去做了。我讓她懷孕了,生了個女娃叫紅花。說到這,你們聞到我們家的氣息沒?我叫高愛軍,老大叫紅生,老二叫紅花,革命家庭哩!當然是紅色的革命家庭哩。我家政治面貌的榮光能照瞎許多人的眼,孩娃們的爺爺死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他們的父親曾經是中國人民解放軍,他們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陽光雨露哺育著他們來長大,本應成為最優秀的紅色革命接班人。可是,命運讓他們的父親認識了夏紅梅。愛情和革命把他們和他們的母親的生命抹殺了,像日本人把我父親的頭割下來掛在程崗鎮的寨門上。
3.紅色音樂
那個有一幢二層小樓的白雲縣火車站,每天只有一班火車停靠站台一分鐘,然兩條鐵軌卻無休無止地從遠方伸過來,又朝遠方無休無止地伸過去。因為我們部隊是因了某種政治原因臨時將全師解散、改編的,所以那年的三月半我提前復員了。程崗鎮離縣城七十九里路,日將西偏時候下了火車,為了明天到人民武裝部辦理復員退伍手續,我就只能在縣城住一夜。這一夜,社會上政治形勢天翻地覆慨而慷,我的情愛生活柳暗花明又一村。我被一片愛情的偉大曙光照耀了-----你們說這是不是命運呢?是不是日常說的革命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呢?
我就住在人武部的招待所,兩塊二毛錢能包一間房,一張床鋪,五毛五分錢,一間房裡是四張床。革命高潮掀,物價底朝天-----這是歷史規律了。因為我是來辦復退手續的,按規定我就免費住下來。在街上的國營食堂,四毛五分錢我喝了一碗家鄉久違的羊腸湯,一碗牛肉湯,吃了兩個圓燒餅,腸滿肚圓後,日頭還沒落,無所事事我就在縣城裡悠悠地閒轉著。那當兒,縣城已經沒有我當兵前的繁華景色了。日頭西斜去,商店正關門,吱啞聲一街兩行響不斷。偶爾的幾家工廠如草繩廠、軟木廠,還有專給九都市的國營大廠的工人加工手套的紡織廠,皆都門前蕭條人稀少,行人寥寥,如難產死了的女人癱在那,滿院堆滿了圓木和鏽鐵。然縣城終歸是縣城,馬路依然還是那麼寬,街道上依然還是許多地面鋪了磚,年老的依然是提著菜籃從路邊不慌不忙往家走。有所不同的,就是一街兩岸貼滿了一層又一層的大字報,大字報上凡是人名都用紅筆打了叉。這對我不算啥兒新鮮事,無非意味著革命在縣城也已經風起雲又湧。有許多和我年齡相仿或比我小的年輕人,身上都戴著袖章從我身邊急急匆匆走過去,好像要到哪兒去集會。我有些羨慕他們都是城裡人,有些遺憾我不是他們其中的哪一個。我想,倘若我是他們組織的領導就好了,他們腳步匆匆是為了去聽我演講革命道理就好了。我望著他們一個一個從我身邊走過去,他們過去時也都把目光在我身上停一下。我知道他們羨慕我身上的綠軍裝──你們知道那年月軍裝就像皇帝的龍衣一樣貴重哩。我害怕有人會突然上來把我的軍裝扒下來,把我的軍帽搶了去,所以我沒有在正街上溜多久,就朝城外漫漫散散過去了。
我沿著鐵路朝前走,宛若走在革命的詩篇裡。這邊風景獨好,天高雲淡沒有南飛雁,夕陽西下牛上槽。有一個老人牽著羊從鐵路上翻過去,從廣袤的麥田往金黃的村莊走去了,留下的羊叫如歌樣響在我的耳畔。縣城離我越來越遠。落日離我越來越近,那紅醬醬的日光跌落在發光的鐵軌上,有嘰嘰的聲音響起來,像流水浸在乾枯的沙地一樣。我就那麼沿著鐵路走,一直走到田野寂靜的心臟裡,感到寂靜本身的聲響越來越大時,我把腳步停下了。
我看見前面的鐵軌上坐著一個人,臉色紅潤如同霞光照,頭髮黑黑如同瀑布流浸在她粉紅色的衣裳上。遠處一面緩起緩伏的山脈間,樹木和莊稼一片一片呈著淺青和深黑,山脈下的田野裡,腥鮮的土氣、草氣、麥苗氣,一股股地朝我湧過來。我就這麼先是僅僅看見一個人,又朝前走了幾步才又看清她的頭髮和衣裳。當我知道她是女人時,我站在那兒猶豫一陣,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後,便最後下定決心朝她走過去。毛主席說,女人能頂半邊天。現在,我知道她哪在等我這半邊天。是為了等我才在那坐了大半天。我朝她走過去。她朝我扭過了頭,扭過頭時她的臉D噹一下把人嚇一跳。那臉正是姑娘們那熟了多年因沒人注意又染了憂愁的那一種,似乎幾天前還白嫩清秀如掛在藤條上熟後的一粒果,可昨兒被人摘去後用手揉搓了,光亮水澤退卻了,疲累的淺黃已經開始掛在那張臉上了。能看出她是城裡人,或是城郊的人,因為她穿了那件粉紅色的滌良布衫兒。不是城裡、城郊的人,那年月還很少有人能穿起滌良的布衫兒。我立在她面前幾步遠,望她時她也望著我。
她望的是我身上的一套新軍裝。
我看見她的下身穿的是一件仿製的假軍褲。
作者資料
閻連科
一九五八年出生於中國河南省嵩縣,一九七八年應徵入伍,一九八五年畢業於河南大學政教系、一九九一年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一九七九年開始寫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日光流年》、《堅硬如水》、《受活》、《為人民服務》、《丁莊夢》、《風雅頌》、《四書》、《炸裂志》、《日熄》、《速求共眠》《心經》等十四部;中、短篇小說集十五部,散文、言論集十二部;另有《閻連科文集》十七卷。是中國最具影響也最受爭議的作家。 閻連科曾先後獲第一、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第三屆老舍文學獎和馬來西亞第十二屆世界華文文學獎;二○一二年入圍法國費米那文學獎短名單,二○一三年入圍英國國際布克獎短名單。二○一四年獲捷克卡夫卡文學獎。二○一五年《受活》獲日本「推特」文學獎,二○一六年再次入圍英國國際布克獎短名單,同年《日熄》獲香港紅樓夢文學獎。二○一七年第三次入圍布克獎。二○二一年榮獲紐曼華語文學獎。其作品被譯為日、韓、越、法、英、德、意大利、西班牙等三十多種語言,出版外文作品百餘部。二○○四年退出軍界,現供職於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為教授、作家和香港科技大學中國文化客座教授。 相關著作:《她們》《日熄》《炸裂志》《四書》《堅硬如水》《風雅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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