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的起點:邁向寫作大師之路,寫好自己的人生故事!
- 作者:瑪莉‧卡爾(Mary Karr)
- 出版社:時報出版
- 出版日期:2018-06-12
- 定價:380元
- 優惠價:79折 300元
- 優惠截止日:2024年12月25日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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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美國亞馬遜書店每月最佳選書☆
☆史蒂芬‧金、雪兒‧史翠德、喬治‧桑德斯 一致讚譽☆
「學會寫作之前,先寫好自己的人生故事」
暢銷書作家兼知名寫作教授30年授課精華
回憶錄寫作——認清真實自我,梳理生命意義,進而自我療癒的一場精神救贖。
「如果做得對,在某種程度上,創作回憶錄就好像是用你自己的拳頭打自己。」——摘自《寫作的起點》
拆解海明威、納博科夫、喬治‧歐威爾、法蘭克‧麥考特……文學大師打動人心的關鍵要素!
撰寫回憶錄,是認清真實自我,梳理生命意義,進而自我療癒的一場精神救贖。然而即便是極具寫作經驗的作家,也往往會在回憶錄上栽跟斗,通篇盡是虛假的自我。
瑪莉・卡爾以其特有的幽默、犀利見解、及直爽,解析偉大的回憶錄作品必備的要素,探討《流動的饗宴》、《說吧,記憶》、《向加泰隆尼亞致敬》、《安琪拉的灰燼》、《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多本著名回憶錄成功與失敗之處,告訴想寫作的你如何在繁雜的信息與記憶的迷霧中理清頭緒,並勇敢在眾人面前自我剖析,同時引起讀者共鳴,寫好你的人生故事!
隨著剖析文學回憶錄巨作,你將掌握以下幾個寫作原則與技巧:
☆ 遠離寫作陷阱,創造個人敘事風格
→ 裝腔作勢絕對會讓讀者失去耐性。
→ 華麗的辭藻可能會過度浮誇或失焦。
→ 跳脫故作文雅的陷阱與為了書寫而捏造出來的虛假自我。
→ 找出專屬自己的觀點與敘事風格。
→ 寫出真正打動讀者的故事。
☆ 說故事的力量, 讀者宛如身歷其境
→ 運用簡單詞彙、以貼近你日常說話的方式反而能好好說故事。
→ 想像你是在為某人寫作,有助於從龐雜的記憶與眾多資料中理出頭緒,安排資訊的順序。
→ 善用氣味、聲音、動作等感官性來描述細節。(「他的牙縫很大」與「他牙縫間的空隙塞得下一隻HB鉛筆」,那個更有畫面?)
→ 找尋具有象徵意義的物件,讓讀者宛如身歷其境,對故事的進展更能產生共鳴。
☆ 善用衝突與情感,製造情節高潮
→ 找出內在的衝突點,化為全書脈絡與情節進展的動力。
→ 善用情感衝突,製造全書情感核心與情節高潮。
☆ 突破寫作瓶頸,反覆修訂出好作品
→ 遭遇寫作瓶頸時,各種突破困境的小技巧。
→ 好的作品絕非橫空出世,必定經過反覆檢視修訂,別怕傷筋動骨地大肆修整。
跟著回憶錄寫作大師,找出自己獨有的聲音與筆觸,寫下最深刻的人生故事!
瑪莉・卡爾的回憶錄《大說謊家俱樂部》曾高踞《紐約時報》暢銷排行榜前列,該書被譽為引爆了當今回憶錄創作的熱潮。其後的兩部作品《櫻桃》和《重生之光》,也是極具批判性的暢銷巨作。她開授寫作課程三十年,在雪城大學榮獲許多項教師獎。該寫作課程造就了如雪兒・史翠德、基思・格森(Keith Gessen)、珂倫・札爾克斯(Koren Zailckas)等知名作家。在《寫作的起點》裡,瑪莉・卡爾綜合自己作為寫作教授、心理療程病患、作家、靈性探索者、康復的酒癮患者等多個身份,打開一扇獨特的窗口,供讀者深入回憶錄寫作形式的結構與藝術,風格一如她本人的回憶錄創作——不羈中有著深刻醒悟,同時又妙趣橫生。
瑪莉・卡爾以最喜愛的回憶錄的片段和同儕作家所經歷過的趣聞軼事為錨,將自己個人的寫作過程赤裸裸地呈現在讀者面前。附加那些關於她如何與親友應對進退的內幕故事,以及更加深度探測她自己腦子裡的黑暗地帶。她也敲開了我們對回憶與身分認識,並生動闡明反省過去所帶來的淨化力量。每一個擁有內在生命或複雜經歷的人,無論是作家或讀者,都會與之產生共鳴。
《寫作的起點》將加入經典著作《史蒂芬.金談寫作》與安.拉莫特《關於寫作:一隻鳥接著一隻鳥》的行列,以優雅和平易近人的姿態,探討今日最受歡迎的文學形式之一——一部出自優秀大師的力作,揭開帷幕道出她才華背後的密技。
————一致推薦————
王聰威 | 李維菁 | 洪震宇 | 陳雪 | 盧建彰
各界一致好評讚譽
「瑪莉・卡爾的回憶錄令我震驚……不僅是因為內容的猛烈、美妙,以及對白話文的掌控令人討喜,更多是來自創作本身極高的完整度。」——史蒂芬‧金(Stephen King)
「卡爾是國寶級人物——一位才懷隋和的天才,還是一名出色的導師。這本關於回憶錄的寫作指導, 富含超凡的洞見與獨特的歡愉。任何渴望寫作的人都會從中獲得啟發,而任何熱衷於檢視生命的人,都會重燃對語言與文學的愛。」——喬治・桑德斯(George Saunders)
「瑪莉・卡爾的又一大作,異於尋常的洞察力、狂野的娛樂性、極度的真誠懇切,一本風趣迷人、非讀不可的書籍。《寫作的起點》將成為未來幾年有關閱讀和撰寫回憶錄的權威著作。」——雪兒・史翠德(Cheryl Strayed)
「熾熱……一本套索著你,將你的情感捆綁得動彈不得,而且不讓你逃脫的書。」——角谷美智子(Michiko Kakutani),《紐約時報》,《重生之光》書評
「有趣、粗俗、能言善辯……卡爾說故事的方式絕無僅有。」——《今日美國報》,《櫻桃》書評
「必選的美國人故事。精采絕倫。」——強納森・雅德禮(Joanthan Yardley),《華盛頓郵報-書的世界》,《大說謊家俱樂部》書評
「任何人想嘗試撰寫回憶錄都一定要讀的書,不過,任何喜愛文學的讀者也會大呼過癮。」——《華爾街日報》
「充滿了卡爾一貫的風趣、惻隱之心,以及可能最確切存在的自我懷疑。她的粉絲應該會感到欣喜,閱讀卡爾所討論的書籍絕對不會令人失望,包括卡爾本身的著作。」——《華盛頓郵報》
「本書亦可命名為《生活的藝術》(The Art of Living)。」——《舊金山紀事報》
「閱讀卡爾的書實在樂趣十足,還有誰會在第一頁把納博科夫跟『出自屁屁』這個詞連在一起?」——《紐約客》
「瑪莉・卡爾透過《寫作的起點》直擊你的血脈。」——《Vanity Fair 浮華世界》雜誌
「《寫作的起點》充滿熱情與不遜,同時提醒我們為何愛讀一本好的回憶錄。」——《ELLE雜誌》
「出自現代回憶錄創作的傑出人物之手,瑪莉・卡爾的《寫作的起點》深究驅使記憶發聲的持續動力,並且『從僅此一回卻又糟糕透頂的人生中榨出一些真實』。」《VOGUE雜誌》
「讀起來詳盡又可口的指南。」——《Entertainment Weekly 娛樂周誌》之「必讀書單」
「拜 《大說謊家俱樂部》、《重生之光》及《櫻桃》所賜,許多人會說是瑪莉・卡爾將回憶錄標記在閱讀版圖上。《寫作的起點》 為她三十餘年在創作與教導回憶錄寫作的精華結晶。儘管對於想成為下一個雪兒・史翠德(卡爾的高徒)的人來說,這是一本必讀的書,但是對於那些並不打算把我們自己的故事攤在紙上的人而言,本書有更多的豐富待人尋味。」——亞馬遜書評
目錄
買者自負責任
序言 歡迎來玩我的啃咬玩具
第一章 過去的力量
第二章 作家與讀者之間的真實之約
第三章 為什麼不要寫回憶錄:
附上小測驗,助你保護血淋淋的傷口,擋住嚴厲 的指責
第四章 一種觀點創造一個人
第五章 別在家嘗試:誘惑與自戀之罪
第六章 神剩的感官性
第七章 如何挑選細節?
第八章 推銷、上當與超級大騙子
第九章 內心世界與內在敵人:
內在的煎熬比外在的打擊更深刻
第十章 尋找你天賦的本質
第十一章 幻想家湯婷婷
第十二章 與所愛之人打交道(書內書外)
第十三章 關於信息、事實和數據
第十四章 與裝腔作勢的自我鬥爭
第十五章 論書的結構與信息的順序
第十六章 通往地獄之路鋪滿了誇張
第十七章 盲點與虛假的自我
第十八章 渴望真實:對凱瑟琳‧哈里森的公審與私刑
第十九章 給遭遇瓶頸的新手一點老派技巧
第二十章 《櫻桃》與《重生之光》裡的重大翻轉
第二十一章 回憶錄為何會失敗
第二十二章 避開恐懼的不完整清單
第二十三章 麥可‧赫爾:在堪薩斯開始,在奧茲國結束
第二十四章 對抗浮誇:修訂萬歲
謝辭
授權許可
指定閱讀
序跋
歡迎來玩我的啃咬玩具
「別跟著我,我迷失了。」
大師對身後的人說。
那人手上握著一支筆與黃色記事板。
——史蒂芬‧鄧恩(Stephen Dunn),〈造訪大師〉(Visiting the Master)
這篇序言就像我多年來拿在手上咬著玩的塑膠玩具,吱吱作響。問題在於,過去二十年左右,回憶錄這種文體進入全盛期,興起一股閱讀風潮。但在這之前,幾世紀以來,回憶錄一直是一種冷門的藝術,屬於怪咖、聖人、首相和電影明星的領地。三十年前剛大學畢業的我,曾聽過有人形容回憶錄就像把主禱文刻在一粒米上。因此,至今我依然覺得自己有捍衛回憶錄的義務。
我之所以拜倒在回憶錄的石榴裙下,部分原因是這種文體非常民主(有人還說這種文體的風格原始,就像「貧民窟的屁股」),任何活過的人都可以寫出自己的觀點。通常回憶錄作家對筆下主題往往充滿熱情,再加上回憶錄的結構並不連貫,而是由片段的情節組成。小說具有錯綜複雜的情節,詩則有音樂曲式,歷史與傳記偏好客觀真相的光輝。在回憶錄裡,一個事件接著一個事件發生。出生之後是青春期,性緊接其後。這些書由偶發事件、主題與令人信服的純粹韻文彙整而成,後者力量最強大,當一個人嘗試為過去賦予意義,就會創造出這種韻文。
回憶錄讀者的增加得益於小說的改變。當小說在喬伊斯、吳爾芙、馬奎斯和品瓊(Pynchon)的追隨者影響下,愈來愈偏向虛幻、異於常理或高智商,讀者開始渴求真實,投向回憶錄的懷抱。
二○○五年至二○一○年之間,菲利浦‧古列維奇(Philip Gourevitch)在擔任《巴黎評論》(Paris Review)雜誌主編時,密切觀察這股非小說類別的文學作品興起的熱潮(古列維奇探討盧安達種族大屠殺的經典作品《我們想讓你知道,明天我們一家就要被殺光了:盧安達故事》〔We Wish to Inform You That Tomorrow We Will Be Killed with Our Families〕也是其中一本傑作)。以下摘錄自他的離職感言,對於那些曾經嘲笑攝影作品缺少繪畫原創性的評論家把回憶錄視為次要文體,他提出駁斥:
過去五十年來,在回憶錄、報導文學與紀實文學這些領域中,我們已經看到許多令人興奮的新作如雨後春筍般紛紛問世,具有各式各樣的形式、長度與風格。然而,文學界恐怕依然存有一種勢利眼的心態,想要將這些泛稱為「非小說」(nonfiction)的作品踢出「文學」,他們認為這些書不夠格稱為文學,在某種程度上欠缺藝術性、想像力或原創性……但是,我出版的非文學從各方面來看都跟小說一樣出色。
年輕人或許已經記不得威廉‧蓋斯(William Gass)(作者注:〈自我的藝術:自戀時代的自傳〉(The Art of Self: Autobiography in the Age of Narcissism),《哈潑雜誌》(Harper’s),一九九四年五月,http://harpers.org/archive/1994/05/the- art- of- self/。)、強納森‧亞德利(Jonathan Yardley)和詹姆斯‧沃爾科特(James Wolcott)等評論家抨擊回憶錄的長文。他們這場反對運動最終徒勞無功,倒是讓我想起來,很早以前就有人嘲笑小說只是「幻想」,不僅缺少哲學與布道詞的道德嚴謹,也少了詩的正統與嚴密。
因此,在讀了五十幾年的回憶錄,教了三十年回憶錄寫作(加上受聘發表了三本回憶錄)之後,去年,我回溯過去讀過的每一本回憶錄與教學、出版經驗,試圖效法物理學家,大略拼湊出屬於回憶錄的「統一場論」或「萬有理論」。我想像有一個更好的自己早就做好這件事(我的腦海中有個聲音一直唸個不停,說更好的我根本不會吃掉手邊的奧利奧餅乾)。這個更好的我會把書架上的書都按照字母排列,思緒就像一張張投影片井然有序。她擁有一套龐大而全面的系統。
為了尋找這種系統,我發現自己去年冬天在史泰博(Staples)辦公用品賣場推了一台搖晃不穩的推車逛街。幾個小時後,我渾身是雪的衝進家裡,活像一隻用牙齒拖著家前進、牙疼得要命的拉不拉多犬。我買了簡報架(三組)、鋁框厚軟木板(四個)、活動白板(一組)、索引卡和便利貼。
然而到了夏天,客廳簡直就像連環殺手專案組的總部,卡片堆積如山,玻璃窗上畫了五顏六色的圖示、箭頭和筆記,如今客廳已經被封為「作戰室」。索引卡上寫了諸如此類的句子:「談談麥可‧赫爾和剝皮男子的事!」有張卡片上還引用了聖奧古斯丁的話(這人活在第五世紀,可能患有性愛成癮症,被視為回憶錄始祖——沒錯,歐普拉不是首開先河的人):「上帝,請賜給我貞潔,但現在還不是時候。」我花了好幾個月看著黑色的電腦游標來回移動,埋頭閱讀各式各樣的書籍,心想但願這些書是我寫的。然後,我克制偷偷溜走的衝動,那種感覺就像剪壞髮型的小狗,一心只想躲在床底下。
如同我寫過的一切,我剛開始因為害怕失敗而嚇得不敢動彈,一心渴望讚美撐起我的自尊,這種自我意識就像蜘蛛一樣,試圖嚇跑我,不論多微小的真相,我都不敢說出口,明明這些話早就在我的腦海中蓄勢待發,等待我說出來。不過,沒關係。正是因為如此,擁有無盡智慧的神才會賜予我們刪除鍵。
最近,有個和我一起教書的朋友說服我一躍而下,勇敢投入這項計畫,他提醒我,我已經花了太多年時間對學生談論回憶錄帶來的喜悅了。一直以來,我真正帶到課堂上的禮物是讓大家珍愛這種文體,而我付出的時間與努力不亞於任何人。一九六五年,我寫下:「長大後,我會一半寫詩,一半寫自傳。」像我這樣的怪小孩,只有在閱讀海倫‧凱勒(Helen Keller)和瑪雅‧安吉羅(Maya Angelou)的事蹟時,才會覺得沒那麼孤單寂寞。從某種萬物有靈的角度來看,我相信她們「只對我」說話(就像我兒子剛開始學走路時,老愛提及甜到氣死人的羅傑斯先生〔Mr. Rogers〕)(編注:已故的美國兒童節目之父羅傑斯(Fred Rogers),同時也是牧師,主持長達三十多年的兒童節目《羅傑斯先生的鄰居》(Mr. Rogers’ Neighborhood),長達三十多年,該節目成為美國知名度最高的兒童節目之一。)。
第一人稱的成長故事(假設都是真實故事)總能帶給童年的我希望,屢試不爽,這些故事讓我相信有朝一日等我長大了,一定就能從現在的麻煩中脫身——每天的閱讀時光就像一種社會認可,准許我停止徒勞無功的嘗試,把自己隔絕起來,遠離我那不夠理想的家庭紛爭。瑪雅‧安吉羅身為黑人,卻出生於公民權益並不平等的阿肯色州,海倫‧凱勒既盲且聾,如果她們都能擺脫自己的煉獄,成為最重要的人——作家——或許我也做得到。每位回憶錄作家都活下來講述自己的故事,而那種求生的力量常常讓我充滿希望,彷彿直接把希望注入我的身體裡面。而架構相對完善的小說就是無法帶給我同樣的感受。
然而,小說往往被當成遮羞布,用來掩蓋記憶中的生活經驗,這種文體不保證提供真實事件。當我翻閱小說,第一人稱的敘事或許會吸引我,但奇怪的是,一想到這些其實都是虛構的情節,並未真正發生過,就會讓我從書中營造的夢幻中驚醒,無法鼓起勇氣。回憶錄作家坦白揭露自己的過去,那種深刻而神祕的認同感就是無法轉化到我熱愛的小說家身上,無論這本書讀起來再怎麼津津有味也一樣。
說來有些尷尬,我竟然「認同」一個從未見過的人,對方只是販賣書籍的人,因為我對她的行為買帳而從中獲利。我聽起來就像一個泡在脫衣舞俱樂部的男人,誤以為舞孃真的愛上了我。
有一次,我聽到唐‧德里羅(Don DeLillo)譏諷小說作家,說他們起初懷抱著寫作的意義提筆,然後為了呈現意義而虛構事件;回憶錄作家則從事件開始下筆,然後從這些事件中萃取出意義。在這一點上,回憶錄意圖讓生活經驗更加栩栩如生地躍然紙上。我詢問一班大學生喜歡回憶錄哪些地方,結果聽到他們不約而同都說出同樣天真的感想,他們說,光是得知一個作家度過難關、寫下過往經歷,這個事實就讓他們充滿希望。「他居然得以倖存,這件事本身就是個奇蹟。」這句話出現在許多學生的報告裡。回憶錄的敘述對他們有種神奇的魔力,對我也一樣。越南士兵懇求麥可‧赫爾:「把這一切告訴世人。」於是,他在《戰地報導》(Dispatches)中照做了。
我相信大多數回憶錄都是真實無虛,我也知道,在別人眼中,這種信任是過於輕信,容易受騙。當然,在任何作家與讀者之間,本就存在著一種詭詐的關係。回憶錄說穿了就是一種技巧,一種人為的產物。回憶錄不只是未經修飾、直接潑灑紙上的報導文學。這在道德上注定無法完滿:從你選擇撰寫某一事件而非其他事件的瞬間,你就已經在賦予過去意義了。此外,回憶錄還使用了小說的筆法,例如匯集你當時未能記錄下來的對話,用來鋪陳情節。為了編造出各自不同的口音,你往往必須效法詩人精心雕琢文句。而錦囊佳句就是用心研究的獎賞。你正在為讀者創造體驗,透過這場魔術表演,你將變出你的過去——從內到外,一目瞭然,你必須讓讀者看得夠清楚,不僅僅是獲得一閃而過的快感。你欠讀者一段漫長的旅程,最重要的是,你應該提供所有從自己身上挖出的真相來。因此,儘管這是經過人為塑造的經驗,但奇怪的是,一個人發自內心寫出來的最佳回憶錄,依然可以為了他自己深知的理由,強迫挖出過去的真相。
事實上,我所知的每位回憶錄作家似乎都注定以死亡行軍的姿態,在字裡行間探索過去,這種過程往往非常痛苦。如果你在雞尾酒派對遇見他們,肯定會留下深刻印象,他們不僅坦率直言,而且對過去的好奇勝過捍衛自己的說法。
想一想我們都曾經有過的家庭聚餐,同一件事,每個人的說法都不一樣,甚至相互衝突。「事情發生的時候,你根本還沒出生!」在餐桌上,我或許會像狼保護地盤一樣,捍衛自己的說法,但夜裡輾轉難眠時,我往往會偷偷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
除非你抱持懷疑態度,老愛杞人憂天,緊張不安,沒事就把對不起掛在嘴邊,凡事一想再想,否則的話,回憶錄這個領域或許不適合你涉足。我發現,那些撰寫生命故事的作家身上往往都會有這項共通的特質。他們的敵人並非真相,而是他們在走在地下室黑暗樓梯時緊抓不放的欄杆,是解決之道。
哇,這正是我遺失已久的理論,顯然是從德爾菲神諭(Delphic oracle)偷來的想法,這位女祭司有個幾乎不可能達成的討厭要求:「了解自己。」如果你有顆探究真相的好奇心,或許可以讓你擺脫限制,自由書寫。第一步是你要有強烈的衝動,渴望以自己的身心再次體驗那些最生動的故事,那些故事來自你的過去,讓你心跳不已。(毫無疑問,如果不是那些故事在你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你也就不會浪費時間嘗試寫下來了。)接下來,你只需要說出那些故事,對吧?這是次難的部分。下面這段文字引自多瑪斯‧牟敦(Thomas Merton)的著作《七重山》(Seven Storey Mountain),只是我用「真理」兩字取代了「上帝」這個詞。
關於我個人身分的奧祕,隱藏在真理的愛與仁慈裡。「真理」為我發聲,這個詞彷彿包含了它本身的部分思想。這個詞將永遠無法理解它表達的聲音。
這個概念彷彿朦朧的煙雨,飄散在空氣中,我常常心懷這種想法,踏進我教導回憶錄的課堂,我的模樣就像那些邊大聲咆哮邊離開海灘的孩子,那喊叫聲讓每個人震耳欲聾。我的重大訊息是:聽好了,我是一位熱情洋溢、難纏的老師。我在乎,而我主要的任務是協助學生愛上我已經情有獨鍾的回憶錄,這代表我會帶你們看一些我讀過的片段,這些都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黑男孩》(Black Boy,亦名《美國飢餓》〔American Hunger〕)、《我知道籠中鳥為何歌唱》(I Know Why the Caged Bird Sings)、《童年:一個地方的傳記》(A Childhood: The Biography of a Place)、《戰地報導》、《女戰士》(The Woman Warrior)、《斷線》(Stop Time)、《罪之吻》(The Kiss)、《巴黎倫敦落魄記》(Down and Out in Paris and London)、《向加泰隆尼亞致敬》(Homage to Catalonia)、《水的顏色:一位黑人對他白人母親的禮讚》(The Color of Water)、《向過往的一切告別》(GoodBye to All That)、《誰殺了托爾斯泰:我被俄國文學附魔的日子》(The Possessed: Adventures with Russian Books and the People Who Read Them)、《一個天主教女孩的童年回憶》(Memories of a Catholic Girlhood)、《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Wild)、《欺詐公爵》(The Duke of Deception)、《這男孩的一生》(This Boy’s Life)、《說吧,記憶》(Speak, Memory)——然後,我會和你們分享我從這些回憶錄中蒐集的智慧,以及我在閱讀過程中獲得的領悟。為了未來的回憶錄作家,我列出簡短的清單與課題。
這正是你將在本書中讀到的內容——在我教過的回憶錄與我自己撰寫的報導之間來回奔走。我在充滿泥濘的壕溝中辛苦跋涉才完成這些報導,而當時寫的三本書,基本上都把我整慘了。
我的辦公室門口貼了一張哈利‧克魯斯(Harry Crews)的照片,常常有學生問起,因為那張照片看起來野蠻兇暴,一點文藝腔調也沒有。在英文系的大廳,掛著一排海報,上面不是一本正經的艾蜜莉‧狄金生,穿著裝飾白色蕾絲的衣服;就是一身黑色天鵝絨的波特萊爾,一副想要使壞的花花公子模樣。哈利‧克魯斯卻穿著撕去袖子的牛仔外套,擺出肌肉男的姿勢,彎起手臂,讓二頭肌變得跟豬腳一樣大。他一臉痘疤,頭髮斑白,還有老挨揍的塌鼻子。學術界幾乎沒有任何藍領的勞工階級,在學術界的白色象牙塔之下,周遭盡是白領階級(顯然白色是重點,白人亦占壓倒性的優勢),對我來說,克魯斯的形象是一種謙遜的小小堅持。克魯斯舉起肌肉發達的拳頭,對著自己的下巴,彷彿正要用上鉤拳擊倒自己。我想,如果他繼續毫無節制地灌下對他沒有好處的威士忌,他肯定會撂倒自己的(有一回狂歡後,他發現手肘內側居然有個還在流血的刺青,卻完全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麼事——在他的手臂彎曲處,刺了鉸鏈的圖案,彷彿他是機器,不是活生生的人)。
從某個角度來說,回憶錄如果寫得好,確實就跟用自己的拳頭撂倒自己沒兩樣。確實,這種絕對能夠讓人在情感上全心全意投入的工作,做起來樂趣無窮——畢竟,誰不關心自己的過去?這種文體總是會對作者造成深刻的心理影響。回憶錄不得不如此。還有什麼寫作計畫可以造成這種影響?加上你得和一群早已分道揚鑣的人混在一起。一旦開始撰寫回憶錄,你就會圍繞在那些讓你痛苦數十年的地方與光陰之下。
但是,就我所知,舉凡寫出精彩回憶錄的作家,幾乎都說這個過程簡直就像一場頂級的「吃屎大賽」。我們對過去都有種錯覺,往事與實際情況之間往往有距離,每當你試圖打破這種距離,就會感到痛苦。我在編輯或指導別人撰寫回憶錄時,最後往往會覺得自己就像湯姆‧貝林傑(Tom Berenger)在電影《前進高棉》(Platoon)飾演的邪惡中士。他俯身靠近一個肚破腸流、大聲喊痛的士兵,嘶啞低沉的嗓音從緊閉的牙關傳出來:「承受痛苦吧。」然後開始機械地把腸子塞回去,直到士兵閉嘴為止。
正是因為回憶錄導致你和自我爭戰,進而產生條理清晰的分析與理由,所以,不論你多有自覺,回憶錄都會折磨你的內心。我家有句格言一點也不好笑:「你要是回擊,麻煩就大了。」你那些小小的虔誠與令人費解、大多毫無自覺的姿態,最終只會扯你後腿。
說到宣洩的效果,回憶錄就像心理治療,不同之處在於你必須付錢接受諮商。心理治療師是母親,而你是孩子。就回憶錄來說,你則成了母親,讀者是孩子。而且,讀者還會付錢給你——希望如此(塞繆爾‧詹森〔Samuel Johnson〕曾說:「只有傻瓜才不是為了錢提筆寫作。」)。
所以,把你記憶中的漏洞或訴訟都拋到腦後,別去想一旦你說出叔叔在午睡時間幹了什麼事,那些和你共享DNA的傻瘋子就會抓狂(稍後我會探討如何處理那些煩惱)。你可以進行「研究」,也就是說,把提筆寫作的時間往後延。但是,對你的回憶錄來說,你在夜裡使用牙線時看到的鏡中影像才是真正的敵人——亦即你那無知的自我與無數的面具。
克魯斯的回憶錄《童年:一個地方的傳記》,神奇地點出了我那故作文雅的姿態。除了迷上回憶錄的人之外,我們都低估了這本書的重要性,簡直是毫無所覺。以前我曾經擔心這本回憶錄不如我想像得好(尤其是克魯斯的小說從未讓我驚豔),直到我認定任何對回憶錄的反感都是一種歧視失敗的心態,而這種心態堅持排擠工人階級的三流作家。
閱讀《童年:一個地方的傳記》時,我是觀念狹隘保守的老德州詩人,尚未取得學術資格,正在文風鼎盛的劍橋努力通過學位考試。克魯斯耗費許多時間試圖隱藏自己窮困的出身,卻在一本書中揭露身世,而這本書則成了我的圭臬。這本書有多精彩,我已無法估量。但是它指引我從自己心中最大的鴕鳥洞跳脫出來。我從閱讀克魯斯的回憶錄中找到勇氣,說出自己一生的故事。我在此提及這麼多他的事,目的是強調如果他願意分享新手的弱點,就能造成驚人的影響力。假如我愛好刺青,我理應在身上留些位置給他,表達我對他的感激。
我要感激的人還有很多,到頭來,我就會像州立博覽會海報上的女子,身上刺滿了最佳回憶錄作家的臉。或許,沒有克魯斯,我終究還是會寫出第一本書,只是多繞點路而已。可是,打從一九八○年代左右開始閱讀他的書,我就踏上了捷徑——我強烈意識到自己為了書寫而捏造出來的虛假自我,堵住了我的嘴巴,讓我說不出真相。
至少,本書的目標之一是為想要成為回憶錄作家的人清出一些空間,讓他們有幸得以遊刃有餘,幫助他們挖掘出唯有自己能述說的生命故事;然後,協助說故事的人以最真誠優美的方式發聲。我所謂的「真誠」指的是捨棄虛構的事件;而我所說的「優美」則是指為讀者提供優美的文字。
要如何測試是否優美呢?重讀。會讓你重讀的回憶錄通常感覺如此貼近內心,真實而可信,才會吸引你一再重溫。你想念書中描述的地方與氛圍,書中的角色就像你渴望結交的老朋友。
一本書或許可以提供許多智識上的樂趣,然而,牽繫你內心的往往是回憶錄的敘述者。她如何做到這一點?好作家可以施法在你心中變出一片景觀與居民,而最優秀的作家則讓你感覺他們已經揭開自己最脆弱的一面。當我們目睹別人赤裸裸地坦露真實自我時,不免有點情緒激動。
或許我可以幫助未來的作家,讓他們在坦露自我時感覺好一點。我針對打算撰寫回憶錄的人提供的課程與訣竅,彷彿撒胡椒般接二連三地落下——「何不撰寫回憶錄」、「肉體感官」或「如何挑選細節」。這些內容言簡意賅,足以讓一般讀者一躍而起,超越那些為學生準備的眩目技巧。稍後在探討麥可‧赫爾的章節中,為一般讀者準備了一段入門基礎,其中第二段逐一分析可能會讓讀者感到乏味無趣的內容。
這本書大半是為了一般讀者而成書,我希望本書針對回憶錄這種文體,有助於一些情感的磨練,不過,我更加真心希望引發一些反思,想一想讀者本身分裂的自我與不斷變形的過去。
因為,每個人都有過去,而每一段過去蘊含的意義都會引發激烈的情緒。在這世上,沒有人能夠獨立自主地做出當下的決定,除非明白自己的內在如何受到往事牽絆。因此,這本書主要是為了那種人而寫——他們的內在生活宛如蘇必略湖般遼闊,熱愛追憶似水年華。或許,這本書將為你的旅程帶來水肺鰭、潛水面具和更多氧氣。
內文試閱
第一章
過去的力量
我們只有在兒時目睹真實的世界一次,
其餘皆是回憶。
——露伊絲‧葛綠珂(Louise Glück),〈回歸〉(Nostos)
在人生中意想不到的時刻,每個人都曾因回憶的巨大力量而佇足片刻。前一刻你還是一個成熟的女人,可當一股孜然的香味飄過,便使你想起父親的咖哩,通往過去的大門隨風敞開,點點滴滴出現在你面前,鉅細靡遺到不可思議的程度。你和痛苦難忘的回憶不期而遇,壓得你喘不過氣來。然而,其中也有你想要挖掘的回憶:你先從一個微小的瞬間著手,解開每個結,展開線索引領你穿越腦海中的迷宮到其他地方,藉此回溯過去。我們都曾質疑過自己——那不可能是聖誕節,因為照片中的我們都穿著短褲。像這樣的回憶,往往是透過釐清而展開的,不過,有用的回憶最終會匯聚足夠的拉力,牽引你穿越過去。
回憶是彈珠台裡的珠子,在各種影像、念頭、場景片段、你聽過的故事之間胡亂彈跳。然後彈珠台開始傾斜,啪的一聲突然關掉。但大部分的時候,我們會將回憶封裝,收藏在箱底。有時候,我會把那突然開箱的片刻比喻成馬戲團小丑突然從一個縮小的汽車行李箱冒出來——這麼小的空間,怎麼塞得了這麼多東西?
你參加高中同學會,驚訝地發現大家都成了中年人,再也不是數十年前在走廊擦身而過的青少年。然後,有人提到國一上皮克特老師的英文課時,她就坐在你後面,不知怎的,你的腦海中頓時浮現她年少的臉龐。接著你想起那一年你的置物櫃在哪裡,還有英文課後的那堂演講課,每次上完最後一堂演講課,你會穿越草皮剛割過的足球場,邊走邊偷看當時愛慕的男生練習踢球。
所以,單單一個畫面就可以劈開前塵往事的硬實種籽,回憶瞬間從四面八方湧上來,化為繚繞在你身邊的藤蔓,發芽開花,重建這座舊時的花園,再現迷人的香氣與榮光。幾乎讓人難以置信,需要多少記憶一湧而入,才能填補這片純粹的空白。
在第一天的回憶錄課堂上,我往往會潑學生冷水,免得他們一頭熱,認定自己的回憶錄無懈可擊。我通常會找一位教授或學生假裝和我吵架,同時安排一位攝影師在背後錄影。然後,在事件發生之後,要求全班學生記錄這件事。
從那些在台下聽講的研究生水準來看,這項練習應該像灌籃入筐一樣萬無一失。約一年多前,將近八百名學生申請詩歌組的六個名額與小說組的六個名額。他們全都絕頂聰明,其中不乏常春藤盟校的學生,但我們曾拒絕一位哈佛學生加入詩歌組,把機會給了一位前海軍陸戰隊員,他還是個同性戀。至於小說組,一位以最優異成績畢業的耶魯學生敗給了曾在巴納姆貝利馬戲團表演(Barnum & Bailey)的小丑。
想像一間研討室,桌子以馬蹄形排列,坐了二十來位研究生,大多穿著黑色西裝,每個人面前都放了一杯微溫的飲料。我向後面的攝影師說明,這份課堂紀錄或許有助於我正在撰寫的回憶錄。
按照事先備好的腳本,我先為自己上課不關手機的行為向大家致歉,因為我有些行政上的問題必須在這三小時的課程時間內解決。我的同謀克里斯按照計畫,每隔一段時間就來電詢問我,甚至有些剁剁逼人地問我關於交換教室的事情。我回應的態度和善愉悅,簡單說了幾句便急著掛電話,說等下課後再談。
離下課時間還有一小時,克里斯怒氣沖沖地走進教室。這位五十來歲的光頭詩人,緊抿著嘴脣,宣布這是他的研討室,我們現在就得離開。
我們扮演著與自己性格完全相反的人。大家都知道克里斯是個低調隨和的人,而我嘛,該怎麼說呢,吵吵鬧鬧?典型的南方人?總之,他提高聲調,我則提議到外面談。他向前一步,我退後。他很高,我很矮。我努力緩和緊張局勢。他希望我哪怕就一次,和別人一樣好好配合他的工作。他告訴我去你媽的——或者,搞不好這只是我的記憶?然後,他把一疊文件朝空中一扔,怒氣沖沖地大步走出去。學生們都有些躁動,從錄影帶中可以看到,他們把目光從我們身上移開,面面相覷。
現場鴉雀無聲。「我還好嗎?」站在同一陣線互相依賴的孩子,眨著宛如小鹿斑比的眼睛問道。我說明這場詭計,學生們一陣大笑,藉此掩蓋尷尬。有個學生還開玩笑地揚言要告我們造成精神創傷,因為他回想起父母吵架的情景。
你多半會猜想這些開朗、大多數年輕、相當敏感的目擊者會輕鬆搞定還原這起事件的這項任務,連克里斯短襪的顏色都能記得一清二楚。然而當學生們唸出自己寫在線圈筆記本或拍紙簿的內容時,各種錯誤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
當然,也有記性很好的人。班上共有二十到二十五位學生,其中或許有一、兩位學生具有神奇的照相機記憶。他們精確掌握事實,能夠一字不差地引用別人的話,不會搞錯細微的身體特徵,甚至記得間隔的時間(回憶最常搞砸的就是弄錯時間,就連年輕人也無法倖免)。他打了幾次電話?這些高手一口咬定他打了三次電話,每次間隔十到十二分鐘。此外,克里斯穿的是卡其色褲子、牛仔襯衫,而非相反;腳上穿的不是樂福鞋,而是黑色Nike球鞋,有兩個鞋帶孔沒有穿上。這些觀察家的表現真是令人驚奇。
檢視學生們的記憶誤區時,我在黑板上更正一些細節,修正對話與理解上的錯誤。最後,我們記下達成共識的版本。在這段時間內,我有時會向大家灌輸一些新的事實——我給了我的對手一條皮革手環,但他沒有戴上,甚至毫無意識地撥弄那條手環,一副緊張兮兮的模樣。
事件發生後一個月,我要求孩子們把這次爭執寫成報告交上來,結果大部分報告都出現這種官方說法。只要一個團體認定情況正是如此,往往就會淹沒原本的回憶(只有那些少數記性很好的人例外,不知怎地,他們一直忠於自己原先的印象)。這就是「群體迷思」的力量,這種迷思正是家庭動力與大多數行銷宣傳的基礎。
不過,說到扭曲記憶,還有比群體迷思更糟的,那就是學生一開始的偏見。詩人和經過訓練的音樂家似乎有種神奇的敏銳度,能夠一字不差地牢記對話。只不過他們依然會搞錯語調,甚至誤以為誰說了什麼話。其實我才是那個說「我們一定可以解決這件事」的人。可是,有些人卻把這句話記成當我猛地拉開手肘時克里斯說的話。有些人則聽到我惱火地嘆到:「我們不可能解決這件事。」
誰知道為什麼班上一半學生都記得是我朝克里斯步步逼近?事實上,我當時不是站著不動,就是往後退,就連我懶洋洋的模樣(如果有人觀察到的話),在眾人記憶中出現的句子,簡直也跟軍事用語沒兩樣,例如「她堅持己見,固守陣地」,或「她就像鬥牛犬一樣堅守立場」,還把我比喻成花崗岩或鋼鐵。有一年,班上的記憶高手是一位薩克斯風手與嘻哈音樂的DJ,他當時信以為真,差點要離開座位阻止克里斯攻擊我。即使後來得知真相,這個孩子還是有所懷疑:「瑪麗究竟做了什麼事,才會讓他這樣攻擊她。」
這些旁觀的學生與生俱來的偏見塑造了他們的觀點。有一年,我聲稱這些電話是診所打來的,結果有位病重的女孩為我擔心了起來,其他人則只是對於我在上課中講電話忿忿不平,認為此舉不守規矩,令人討厭。有個男生認定克里斯和我有一腿,這個孩子根據我們的肢體語言,捏造出一個有關背叛的故事情節。有位曾遭人跟蹤騷擾的女生,則判定克里斯也是跟蹤狂。還有人以為我們因為嗑藥而飄飄欲仙。
我這項並不科學的研究持續了數十年,證實即使是最優秀的頭腦親眼所見,也會糊裡糊塗,曲解真相。
回憶的力量可以把我們拉回難以承受的過去,也可以犯下大錯,包括短期記憶(在停車場找不到車子;明明有印象,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的名字)與長期記憶(我們高中上過床嗎?)。正是因為如此,我每次都會把草稿寄給我描寫的對象,因為我不信任自己的腦子,生怕扭曲真相。
回憶錄作家凱羅琳‧西(Carolyn See)記得明明是先生拋棄了她,無視她抱著他的大腿哀求(這只是一種比喻,不是真的抱大腿)。可是,她的孩子和前夫卻糾正她,說是她攆走先生的。我任職於《紐約時報》的朋友大衛‧卡爾(David Carr),在《槍之夜》(The Night of the Gun)中,記錄自己吸食古柯鹼的瘋狂歲月。在這本回憶錄中,他運用調查技巧與錄影機,採訪以前在明尼亞波利斯的夥伴,特別關注和持槍的瘋子在小巷子對峙的那件事。結果出現了大逆轉。原來,卡爾才是那個揮舞手槍的瘋子。幾年後,他向我敘述當年挖掘真相的過程,一想到自己的回憶與事實有所出入,依然令他挫敗不已。
幫大衛的記憶說句公道話,他當時因為吸毒而神智恍惚,不過,記憶出錯依然是事實。人類的心智怎麼能把事情記得那麼真切,卻又錯得這麼離譜呢?神經學家喬納森‧敏克(Jonathan Mink)博士解釋,當我們面對像大衛這樣強烈的記憶,我們通常只會記住情緒,其他所有細節則會變成難以辨識的模糊痕跡。
不過,對於遺失的記憶,我們更擔心一旦情節記憶(亦即對事件、經驗、感受、時間、地點的記憶)與自傳式記憶(與情節記憶類似,只不過是你特有的記憶)融入語意記憶(思想或概念、事實、意義、知識)中,就會產生重大失誤。對我來說,把情節化為適當的文字,總是有點勉強硬套。最後,我往往寫不出鮮活的感知,只寫出蘊含某種觀點或想法的故事,而且以後或許寫不出這種內容了。我不能百分之百信任這些語言式的記憶。
在瑪麗‧麥卡錫(Mary McCarthy)的著作《一個天主教女孩的童年回憶》中,她寫到自己的兒子堅持墨索里尼於一九四三年在美國麻薩諸塞州的海恩尼斯被人扔下公車,因為司機把車停在路邊,然後「大聲唸出最新的新聞:『他們已經把墨索里尼扔出去了。』」
如果你不是回憶錄作家,這件事肯定會讓你笑出來。這讓我又咬起了我那早已啃到光禿禿的指甲。一想到我可能因為記性不好而汙衊某人或燒毀他家,就讓我半夜驚醒。我總是告訴學生,我工作時總抱持著懷疑的態度,所以當人們以質疑的語氣問我,怎麼可能記得我著作中的所有內容,我通常會坦白承認,顯然我記不住。但如今我已經可以說服自己有這種記性。我的意思是,我盡力而為,只是仍受限於所謂「我的心智」失靈不足之處。
我來自一個愛講故事的家庭,當身邊的人一再重複述說發生過的事件,確實有助於長期保存故事。不過,耳熟能詳的敘事風格也會讓你的腦子僵化。一旦用死記硬背的方式說故事,那些事件就會漸漸了無新意,乏善可陳。就像從擠花袋擠出老麵團一樣,那些故事會給人太刻意塑造的感覺。當你用幽默的口氣描述痛苦事件,就會失去真實的感染力或給人的恐懼感。
經過協商的回憶就像編輯台爬梳過的文章一樣,任何沒把握的句子都會遭到刪除,任何特定的觀點都會作廢。在家庭中生活的人都知道群體思維能專制到什麼程度。
我出版第一本回憶錄之後不久,我媽媽和姊姊開始打電話來,用我的語言重述我寫到的場景。身為兄弟姐妹中年紀較小的,我的看法往往受到嚴重忽視,所以我應該將這種情況視為一種勝利——他們終於聽進了我的話!但恰恰相反,我反而感到失落。我在不經意間成了我們家集體記憶的官方記錄者,而且,誰知道我搞砸了什麼?有一部分的我渴望回到過去的時光,當時的我要是沒聽到某件事「只發生過幾次」或「其實沒那麼糟」這些話,是無法開口說話。雖然這聽起來有點扭曲,但是,出錯反而好多了:在這個家庭妄想系統裡,筆誤成了我的避風港,讓我更加安全。
作者資料
瑪莉‧卡爾(Mary Karr)
出版過兩本詩集:《惡魔之旅》(The Devil’s Tour)與《算盤》(Abacus)。她曾因其詩文而獲頒「手推車獎」(Pushcart Prizes)。其作品散見於以下報刊:《紐約客》雜誌、《風尚》雜誌、《紐約時報雜誌》(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葛瑞塔》(Granta)、《詩壇》(Parnassus)、《流行情報》(Vogue),以及《美國詩作評論》(American Poetry Review)。她曾獲聲譽卓著的懷亭作家獎助金(Whiting Writer’s Award)及芮德克里夫學院(Radcliffe College)邦庭獎學金。瑪莉‧卡爾目前和其子戴夫‧密爾本(Dev Milburn)定居於紐約上州,並於雪城大學(Syracuse University)教授文學與創意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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